V型的小巷-------拙作向茨威格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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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起先,我在这里点了一杯啤酒。
          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夜晚,不过有一些规则是大家都熟知的。这是一条属于规则里面的巷子。月光下它显得凄清无比,空气似乎也在沉睡,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高矮不齐的门拥挤地列着队,一直延伸到黑暗里面。每道门里面都掩藏着一个秘密,都意味着欲望和挑逗,直到这道门打开。
          我停在一块牌子下面,那块牌子上用小闪灯写着“啤酒、威士忌”,红红绿绿闪着,叫人难受。然而牌子下面的小门却紧闭着,它用一种封闭的姿态对它的客人表示暧昧的欢迎。巡游的警察是不会理会这些地方的,阴暗和冷清是滋生事端的温床,律法也明智地选择放弃这里,如果你在此地看到着警服的人,不用怕,他们也是来寻欢作乐的。
          这个地方只不过是我旅途的一站,夜车已经开走,我不得不暂时在一家小旅馆住下。但是一个人实在无聊的发慌。城市的大街都是一个样,明亮路灯照射下,车马喧嚣实属司空见惯,我厌恶这些,包括这些过往的车,还包括司空见惯。所以我转而选择另一块地方,城市存在的标志,城市的羞耻,也是城市的精彩。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不一样的冒险。我在胡同里漫无目的又充满想法地游走,寻觅。尽量把自己想成原始森林里的老虎。
          我推开小门,迅速闪到里面。 一股烟酒味扑鼻而来,这是一种奇特的味道,你会感觉这里似乎被遗弃很久,但是感觉很舒适,这是符合需求的味道,让人有安全感。小喇叭里播着充满切分音的爵士乐,歌者颤抖着歌唱着副歌,维持着这里暧昧的气氛。但是房间里更暗,我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物什。柜台上放满各式啤酒,一个老女人无精打采在那儿守着,我仔细看她。她是老的,浓厚的化妆粉掩饰不了满脸的疲惫,她的头发显然是弄过的,但是很不用心,松松垮垮的披在肩头,而画眉和口红也是如此,仿佛这一切都是任务,但是太艳了,她试图和时间斗争,无奈很不体面地失败了。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里没有半点欢迎的意思。末了她履行应尽的义务,问我需要点什么。我点了一杯啤酒。然后坐在柜台唯一一张凳子上,显然这只是摆设。柜台旁边有一块挂着的红布,里面透出一些粉红的光。
          老板娘叫了她一声,说有客人。她拿着一瓶酒和两个杯子出来了。她的步子迟缓无力,甚至不看我一眼,好像接下来她要陪的不管是什么,她都无所谓。她完全是机械式地在执行老板娘的命令,木然直接写在脸上。她的怠慢让我十分扫兴,我喝下一杯酒之后挑衅地看着她。不管如何,这都是对我的否定。她的样子其实还算得上清秀娟丽,可是内心的困倦使得她神情呆滞,面无表情,她的皮肤因此变得松弛,眼袋明显。总而言之,她是如此的漫不经心,以至于漫不经心地把这一切都表现出来。我试图找一些问题来调动气氛,可是她只是应付性的回答,这种不配合惹得场面尴尬,后面的老板娘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气氛让人窒息。
        真是无聊的约会。我现在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正当我盘算着如何避免继续深入的时候,门开了。一个怯生生的脑袋怯生生伸进来。屋子内的一切声响暂停,大家一致保持沉默,好奇和刺激瞬间爬上脑门,我陶醉在这一秒钟不到的沉默里。
          沉默给陪着我的这一位毫无吸引力的女人以一种尖锐的嗓门切断。
          “怎么又是你?!你又来了!你又在门外像狗一样来回跑了多久!不用怕,你就进来吧。我又不会伤害你。”这个女人以一种非常张狂的嘲笑对小心翼翼闪进门的黑影说话。她抽离了灵魂的躯体瞬间好像回了魂。
          “亲爱的,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男人低声请求,他的声音颤抖,像临刑的求饶。
          她是突然激动起来的,声音保持着癫狂的尖利。我朝门口看去,门还没完全合上,我就认出这个剧烈颤抖的身体。我看到他谦卑而胆怯的目光,他把帽子拿在胸怀,下意识地做出抵御的动作。但是这显然没有多大作用,他慢慢走进来,那顶可怜的帽子抵御着女人歇斯底里的笑声和老板娘的窃窃私语。
        “你不要靠近我,”当那个可怜虫试图往女人这边走过来时候,她呵斥道,“没看到我今晚有客人吗?”
        “老板,给他来一瓶威士忌吧。最贵的那种,来一瓶。”她笑着朝柜台喊,随即又转过头挖苦他:“你要是喝不起,就在外头呆着去,你这个倒霉的小气鬼,我知道,你最不想花钱了。你样样都巴不得免费。”
          在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中,他修长的身材好像萎缩了,他佝偻的背拱起来,仿佛要把脸埋进地板里。他颤抖地接过酒,又颤抖地斟酒,可是他过于害怕了,酒撒在地上,又引来哄笑。他笨拙地改正失误,又尽量不去看女人的脸。女人依旧飞扬跋扈目露凶光。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终于看清男人的脸。疲惫,苍白,屈辱扭曲在脸上,眉眼间又似乎没有愤怒的迹象,他受着极大的心理痛苦,又仿佛这是应该的。这让我非常不舒服。他抬头瞥了我一眼,我看到眼里透出的凶光。
          女人好像也发现了这个细节。她大方地安慰我说:“您别在乎他,他只是一条狗而已。”说着拉住我的胳膊,猛的靠过来,现在她完全抱在我怀里,我感受到她的皮肤,闻着她呼出的气息。“我和他的事情又不是一年两年了,您别理他。”女人转而对一旁站着的男人恶狠狠地说:“你听好了,你这只没用的狗东西,我跟你说过的,我宁愿死去也不会跟你走的。”
        老板娘和另一个伙计在一旁看戏一样傻笑着,看来这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了。可是我却浑身不自在。他踌躇,胆怯,卑微地站在那里,我怀里的女人仍然肆无忌惮地进行着挖苦和嘲笑,她像喝醉了一样破口大骂。这个男人太窝囊了。
        我摸出一根烟,试图避开这种场面,可是找不到火。
        正当我在桌子上寻找火柴的时候。女人又喊开了:“喂,拿火来!”
        她竟然让这个男人来侍候我,我比这个男人还要吃惊。可是他好像挨了一鞭子似的忙不迭摸遍衣服的口袋,摸出一个打火机赶紧放在我的桌子上,又好像触火一样赶紧把手缩回去。那一刹那我又接触到他的眼神,耻辱与咬牙切齿的愤怒。我不喜欢和一个女人参与一场虐待。我尽量缓和气氛地对他说谢谢。
        “谢谢?”女人觉得好笑,“您干嘛要对他说谢谢呢?他就得听我的。”说着又往我身上蹭,做着挑逗的动作,一边做一边余光观察窘迫的男人,仿佛在试探什么,娴熟而细心。男人就站在那里,愤怒使他颤抖,羞辱让他埋着头,他随时有可能变疯。我厌恶这种情形,尤其是自己也参与其中。我稍微挪了一下身体,尽量离女人远一点。这种虐待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更不用说挑起我的半点情欲。我的雅致已经被破坏殆尽。
        “您不喜欢他在这里吗?”女人满脸堆笑地问我,“那我把他赶走好了。”她起身恶狠狠地对着可怜的男人骂道:“你没点能耐就不要老是缠着我,我永远都不想见到你,赶紧付钱,给我滚。”
          男人哆嗦地摸出一个钱包,这是一个精致的钱包,包边还缝着好看的绣花,这是农夫或者其他下层阶级的人随身带的,不难看出,他不习惯大手大脚地花钱,他习惯于精打细算。它的主人还没有细数里面的钱,女人就一把抢过来丢在柜台上,他吓的倒退几步。他的眼里带着恐惧,还有绝望的乞求。
        “花掉你的心肝,你看你人都发抖了,拿不出来吗?”她一步逼近他,他吓得又后退一步,“我什么也不要你的,我不稀罕你的钱,谁不知道你那几个钱一只手都数的清楚,一分钱也不愿意多花,不过呢,”她突然用指尖敲打他的胸脯,“缝在这里面的那些钱,你可要留神,别叫人给偷了哦。”男人捂住胸口,像心脏病发作一样,他摸到那一块秘密的地方,随后又安心下来,他小小呼一口气。
        “小气鬼!”她啐了一口唾沫。
          男人受不了这种有意的嘲讽,他的脸涨得通红,猛一下大吼一声,谁也不知道喊什么,屋子里面的人都被吓一跳,男人随即冲出这里。女人放声大笑,仿佛获得某些胜利一番。她还尽兴地骂几句难听的话。男人已经消失在黑暗里了。
          女人终于停歇了,像人气尽散的市场,她又恢复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被男人带走了魂魄。刚刚的尖利嗓音又变得沙哑,她颓然拿起他没喝完的酒一口灌进肚子里。然后,她完全忽略了我,只身走出门外,我听到隐约的哭声。
          我情欲全无,扫兴极了。 抓起手边的啤酒喝一口,那个该死的闯进来的男人是谁?
          晦气!我把该付的钱放在桌子上,起身离开这个扫兴的地方。我没有跟门外哭泣的女人道别,我甚至有点恨她,她对我表现的忽略和利用让我感觉自尊受损。我忽然发现自己迷路了, 女人慢慢收了哭泣的声音,对我说:“先生,不好意思,今晚打扰到您了。”
          “那个倒霉的男人是谁?”
          女人还在道歉,“对不起,他是我丈夫。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打扰到您了。真的很抱歉。”
          你的丈夫?!
          事情很奇怪,但是太晚了。我只想回旅馆,于是我问她回去的路。
          她已经完全褪去刚才的戾气,变成一个温顺而可怜的女人。她跟我说这个V型小巷的走法,我得继续向前走,直到V字的底部,然后我会看到红绿灯,旅馆就在对面。我礼貌性道谢后往旅馆方向走。
        晚上的天气越发清冷,我不由得裹紧身上的大衣,女人还在后面低泣,我沿着小巷子走,一边听脚步的回声一边听女人的哭泣,心里忽然觉得无比凄凉。我走到V字的底部,这个时候本该离开这个V了。然后往右拐,我就可以看到旅馆闪烁的名字。
        一个黑影就在V字的另一边,我认出这个影子,他是刚刚在酒吧里面饱受羞辱的影子,他离我不到十步。他此时蹲在一个石墩上,背靠一堵墙,仿佛没有这堵墙他随时会失去平衡。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他抽搐着蜷缩成一团,黑暗里我听得到他的叹息,他在自己的叹息里,至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忽然充满好奇,是什么样的历史让他们变得如此心碎?我很想过去拉着男人问清楚,他做错了什么?我还是放弃了。我感觉这将是一起很不幸的事件,决定离这种漫无休止的纠缠远一点。
        我站在V字的低端,两边的情形尽收眼底。 V字的这一边,女人还没有进酒吧,仍在抹泪。V字的另一边,男人正颓然依着墙。
        月亮挂在天上,把白色的光投进寂静的小巷。绿灯,我裹紧大衣,把这个独特的V字胡同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