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桥

- gycq000 LV.排长
- 2013/1/21 22:27:12
严冬的一个清晨,江面照例烟雾弥漫,一缕一缕向两边扩散,遮天蔽日。太阳升到树梢,仍是一片雾气蒙蒙,把江两边的一个个小村庄,树木竹草,泥泞小路,小坡山丘,溪流湖泊,成片成片的菜地稻田……一一隐藏起来。木桥,离河底六七米,在露水里若隐若现,疲惫地横在江上,颤颤巍巍的,靠十几段巨大的木架子支撑,总有三四百米长。透过单薄的林木可以看到破烂腐朽的桥墩,桥板刻满岁月沧桑的痕迹,仿佛一个衰老的妇人坐在自家门口,诉说着过往的风雨。安江宽阔的河面渐渐收缩,沙堆林立,只剩一条条小蛇般的细水流蹒跚而下。谁也不敢相信这条河能发大水,还能行船,曾经一年四季通航。上游的木材以及其他货物沿江漂流而下,早上出发,正好在傍晚时分到达安江码头。船主、排客们便将船或木排停泊在码头,卸下货物,拖着疲乏的身子,上岸喝酒,排解一天的乏累。水运的繁忙,繁荣了一个墟市,安江,经过上百年的繁衍生息,人口繁盛,成为一个大镇。
视线渐渐散开,前方一亮,冰凉的新柏村。早起的人混在里面,两眼泛白,隔几步,便看不清任何东西,要摸着走。睡眼朦胧的妇人,抓住禾草,打着不饱满的哈欠,来回擦着火柴。屋顶冒烟了,驱散开雾气,才能分辨堆砌成片的泥土房,从地底杂乱无章地拱起,黄泥黑瓦,东一堆西一堆。瓦楞里积着露水,附了一层珍珠,一颗一颗,浑圆浑圆的,往下坠,滴落下来,凝成冰棱,长长的一串,挂着。尖端正要融化。
到年关了,过几天可有得雪下,哎。就着酸菜霉豆腐喝了一碗粥,老坤吃不下了,叹着气走出门。对于他的唉声叹气,老一辈的人都心知肚明,“他呀,就好这个,一天不哀叹几声,没法度日。”活到六七十岁了,在村里算是少有的长辈,见着他的后生小子都要叫声爷,或叔。一夜间老坤叔的腰弯下去了,一直努力想挺直,却越来越弯了。小孩子带着玩笑的神情乱喊,老坤爷,老坤爷,说是老坤爷弯腰回礼了。人老的时候都很怕人,一脚踏进黄土,一脚踩在路上,死命挣扎,不知几时倒下。因而那些小的都远远躲开去,不大近身接触,见面问候一句也就是了,加上老坤孤身一人,没人来孝敬他过几天好日子。
老坤一直那么瘦,瘦骨嶙峋,没几两肉,锁骨异常凸起,成为村里少有的骨头人。他穿着黑色的破旧的厚棉衣,腰里扎圈黑色的裤带,立在屋檐下,眯起眼朝迷雾里望了一会,两眼浑浊,眼珠暗淡无光,脸上布满红褐色的斑点,叠在深深的纹路里,额头上分明写着一个老字。冷冰冰的风卷过来,顺着脸颊刮进脖子里,老坤搂着胳膊,抖了一下。他古铜色的皮缩成一团,皱巴巴的,经过日夜打磨,练就一层死皮,厚得感觉不到冷。冷的是那几根骨头。干枯的手脚不灵便了,缓慢地移动,像靠线拉扯的木偶人,扯一下,抬手,或伸脚。仰头看了会天空,冰棱上融化的水滴落下来,落进通红的眼里,眨了几下,厚厚的下垂的眼袋隆起,分享了这滴清凉的水珠。
关上门,右转,左转,七弯八拐,走出村中的青石小路,陷进泥泞里,踩上泥沙路,跨过圆润的石子,缓慢地踱到河堤上。堤面狭小,仅容两人同行,布满枯枝败叶,两旁林木丛生,枯败中透着不屈的绿。一排排青翠的竹子,根须扎进河里的老树,缠绕蔓延的荆棘,低糜的小草,固守在堤岸。中间有一段十几米长的大堤裸露着白沙,左边堆砌的是一袋袋泥沙,冒出杂草了,右边的树苗高过人了。粘上叶子的水珠,两只裤脚湿了。老坤面色微红,卷了根烟,点着,大口大口吸。每当走到这里,老坤都异常激动,不由停下来。扶着刚长出的矮小的竹子,老坤望向江里,此时细细的水流在白沙堆里缓慢地淌着,是个温顺的小姑娘,艰难地存活着,一点看不出发怒时的悍妇模样。这些年安江泥沙淤积,河床上升,夏初涨水时,洪水时常泛滥成灾,滚滚翻腾的洪水涌进老坤眼里。三年前,堤岸被冲垮了,洪水携裹泥沙淹没了村庄,掩埋了村里的几百亩稻田。泥瓦房在水里浸泡了两天,缓缓地消融,坍塌了,淡红色的泥水渐渐退去后,留下一片狼藉,断垣残壁。
老坤咳了一声,拉断一片竹叶,昂着头往前走。到了新柏村口,也就是桥头,老坤挨着块白石蹲下。木桥连着对岸的老柏村,老坤望着桥的眼神是复杂的,夹着痛苦,忧虑,勿庸置疑,他过不了这座桥。早在老坤幼年时爬上晃动不安的木桥,吓得哇哇大哭,他怕我脚下滚滚的浑浊的水,抱住桥墩不肯走。它的存在是出于好意而造就的错误,岁月匆匆,这错延续了几百年,它的新衣旧了,破碎了,换过一身新的,旧了,破碎了,再换过……它仍存在着,逐年刷新记忆。不幸踩到烂木掉下去的人,运气好的摔断手脚,运气差的一命呜呼。不管怎样,记得它的人都在老去,因它而死的人,却逐年增加。木桥是孤独的,而孤独就是它的生活。正如老坤,,他在煎熬呢,度日如年一般,相伴左右的只有滔滔的浑浊的江水。
至今仍记得多年前,滚滚江水在东面的大堤冲开了个大口子,整个安江一片汪洋,低洼地带形成了许多沟渠,终日流淌着浑浊的污水。那是二十年前的夏天,暴雨连连,河水汹涌上涨,从上游咆哮而下,漫上堤岸,新柏村正中一段更是裂开一条细缝,不断渗水,快要冲破,岌岌可危。村里男女老少冒着大雨守在大堤上,挖土填沙,巩固堤坝,堵住低处侵入的大水。老坤的儿子安平冒着生命危险跑过对岸去察看老村的情况,是否决堤,是否需要帮忙,并商量在关键时刻准备泄洪。搁在江上的破烂的木桥,三摇两摆,河水伸手可及,洪水撞在木柱子上,溅起的水花落在桥面上,木板沾上水更滑了。安平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到一半了,斗笠被吹走了,在水里翻滚。老坤婆在桥头看到了,吓得心惊肉跳,大喊着,叫他小心,走慢点,自己披着塑料袋,不顾老坤劝住,一步步往前挪。老坤在后面大喊,“傻婆,想死是不是,不要过去,快回来……”
老坤婆不听,继续往前走,眼里滚着雨水和泪水,心里求着观音菩萨保佑。安平见了,焦急万分,不由看准桥往左右摇晃的节奏,左一脚,右一脚,奔跑起来。“咯吱,咯吱……”风雨交加中,木桥剧烈摇摆,忍着痛苦的折磨,呻吟出声,微弱的,也无人顾及。两人终于安稳地碰在一起了,安平拥着老妈,握紧双拳,颤抖着,全身淋了个透。“啪……”脚下那一截木板断了,掉进水里,很快被冲得不见了踪影,老坤婆没站稳掉了下去,半个身子浸在水里,被冲得一甩一甩的,被水鬼抓住脚般,吓得大叫。安平抓住她的手,一手拉住老坤婆,一手抓紧桥板,整个身子浮空了,想要把脚挂上桥墩,却够不着。
桥头看着的人早失声大叫了,绷紧神经,心悬着,几个妇女掩面哭泣,老太太双手合十闭目求神。老坤丢下蓑衣,没命似的冲上前去,踏得桥板“啪啪……”响个不停,摇晃得更厉害了,溅起一瓢水花。安平也跟着桥左右摇摆,使出吃奶的劲,弓起身子,满面通红,臂膀上青筋凸起,死命扯住老坤婆。
“拉住,我来了……”老坤大喊,一个大浪卷上来,“嘭……啪,啪……”撞在桥墩上,那一段桥应声而裂,木板砸在安平额头上,连着朽坏的木柱倒进水里。三个人一落水,就被冲得没了踪影。“砰,轰……”大伙顾着老坤一家的安危,忘了北边的沙袋冲破了,大堤裂开六七米的大口子,排不出的洪水倒回来,倾泻而出,翻腾着朝四面八方滚去,倾轧村庄、稻田、大路……男女老少呆立着,满眼都是水。竹排开始游走在村庄里,房屋倒的倒,塌的塌,留住的没几间,撑竹排的汉子光着膀子,竹蒿点在墙壁上,一蒿比一蒿沉重,哀伤。
“嗨,这有个人……”汉子欣喜地惊叫,拉起来一看,却是老坤。大伙都说老坤命大,被水冲到漩涡里,一转,冲回破口处,救上来了。他却说,死了比活着更好。洪水退去后,安平和老坤婆凭空消失了,沿着安江一路找下去,不见人,也不见尸首。这桥害了老坤,他砍过木桥,也烧过,整得它七零八落,全身散架;也求过神,在桥的两边插上木板,写着,“桥已损坏”,依旧无济于事。
桥上已有人走动,挑着自家的货物去赶集,一到冬天,吃的,穿的,用的,虽不丰富,也不缺。说没东西,又有些东西,有清早做好的米糖、米糕、米面,有囤积的酸菜干、萝卜干、粉末、辣椒粉、番薯干、稻谷、蛋、干柴、碳,有自家做的桌椅、扫把、农具、布匹,有想卖个好价钱的鸡鸭鱼肉,也有拉杂的衣物杂货,也有的挑着锅炉到街上烧油饼。老坤一一跟相识的人打招呼,询问生意情况,老村有无事,快过年了有些什么活动。迎面走来一对老夫妻,挑着担子,两只箩筐里放着小百货,适宜走街过巷,摇铃叫卖。两人到堤后村口一棵大树下的木屋前停下,打开门,老婆子搬出炉子炭火,点着火,放上锅。锅热得冒烟了,老婆子倒下油,“滋滋”的响,摆弄好桶,盖子,开始烧各式油饼。老头子搬出桌椅,摆上花碗,花生,鸭蛋,米酒,供过路的人歇脚时吃喝,打开箩筐,将一应物件摆放在框盖上,妇女用的各色针线,簪子花式,刀剪夹子,花粉镜子梳子,男人抽的各种烟,其他鱼钩,网线,应有尽有。
“老何,生意好么?”老坤走过去坐下,老何给他倒了一碗热酒,一碟花生。剥了一个,放进嘴里一咬,牙腮酸痛,咬得“咔咔”作响,“桥没事吧,有没有烂?”老何是老村人,在这村口造木屋,逢集的时候,坐在这边卖零货,平时挨村走。桥坏了,都是他带人来修补,对于这点,老坤很是愧疚。
“好好好,挣几个钱不容易,能糊口就好了。”老何摆弄完,到桌前坐下,“木板都快烂了,要重新换过很多,明年春天一过,又要发大水,危险啊,这桥,始终要修。”
“修,要修到什么时候!”喝了口浅黄色的米酒,老坤说:“不管怎样,都要建座像样的钢筋水泥大桥……”眼前一晃,他看到插在木桥上方几米的地方的水泥柱上的生锈的钢筋,越来越大,左右不停地摇晃。他说不出话来了,的确,这桥十年前就该建好了。自从木桥断裂后,涨水时艰险异常,常有人不甚跌落,淹死河中,老坤便强烈意识到建一座水泥大桥的必要性,并积极鼓励村民捐钱,向县里和镇里寻求支持。安江人历经千辛万苦,当地政府同意拨款修桥,全乡百姓捐了一年,终于凑齐了钱,请来县里的建造队加紧施工,老村和新柏村的汉子义务帮忙。可是,在濒临干涸的河里竖了几根石柱后,建造基金已经贪的贪,吃的吃,所剩无几,包工头卷走剩余的钱跑了。老坤是安江分队的队长,对此万分自责,在乡亲面前抬不脸面,即使明着没人说,暗地里指指点点却是难免的。
“现在想要再筹钱,恐怕难上加难了。”老何给自己倒了碗酒,老婆子把烧好的油饼拿了几个过来,当早饭,斜了他一眼,说:“有的吃就吃吧,说那么多干什么?这老木桥,是祖上留下来的,修修补补,还能走,总比没有强。”她坐回去了,埋头烧油饼,从头到尾没瞧老坤一眼。
“两个孩子还没回来?”
“说不回来了,外面好啊,穷山沟里有什么好惦记的。老菩萨有两年没出门了,老一辈的都动不了,年轻人都想出去,都去吧,都去吧!”西北风从江里卷上来,“呼呼……”刮得木屋一阵摇晃,老何露在黑帽子外面的白发上下翻飞。
安江人有属于自己的节日,正月十五游菩萨是从古流传下来的习俗之一。老年人讲,十五是开年,村民怕天上的龙王爷大闹天庭,搅得洪水泛滥,连年大旱,晚上瘟神下凡瘟人,人们想祈求平安,菩萨是镇邪避灾的神灵,它保佑乡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如果年轻人十五诚心游菩萨,它保佑来年喜结良缘,白头到老,生活美满。所以正月十五这一天游菩萨,年青人和中年人都会争先恐后去抬菩萨,绕着全安江游玩,穿家过户,沾点福气,去掉晦气。调皮的小孩子跟在后面放爆竹,跟着菩萨一起进家门,讨糖果吃。羞答答的姑娘早早用热水洗好头,梳理整齐,三五个相约,站在门前、山头,踮起脚看游玩的队伍,掩口说笑。多情的小伙子朝她们一喊,羞得转身跑回家,等人过去了,才偷偷出来,张望远去的背影。绕完全村一圈,所有的菩萨轿子在晒谷场集合,全村老少拖儿带女围得场子水泄不通,寺庙的老人用绳子绑住菩萨,拿下刀剑法宝,将轿子抬到正中位置,有意比试的年轻的小伙子开始上场表演:甩轿。有人上场,便是一阵震天响的锣鼓,擂得紧、急、密,唢呐也不甘寂寞,起起落落,总不落空。
两人约好后,摩拳擦掌,一人抬起一边,上下左右甩动,由慢到快,渐而缓下,又加快,连续翻跟斗。甩到精彩处,围观的人大声喝彩。
“好。”
“漂亮。”
“再来一个。”
直到一方精疲力竭甩不动了,叫停为止,“我服了。”随即一旁一人隔着远远的点着铳,“磅”一声炸响,火硝冲上十几米高空,形成一个大大的圆圈,预示吉祥如意。
在游菩萨的前后的晚上,每家每户都要扎一盏一母二仔抱成团的兔子灯,这是过灯节,拜谢火神,每家出一个人擎着兔子灯加入游行的大队伍。游灯的队伍是以二盏扇面灯领先,紧接着一条二十多米长的龙灯,后面是数千人提着兔子灯尾随其后,在响彻云天的锣鼓唢呐声中,几千人组成的游灯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家过户,穿街过巷、巡游在田埂上、池塘边,气势恢弘。数以千计的“兔子灯”像点点繁星,把这一方漆黑的天地点燃成了或长或圆或点或线或弯曲或成片的图形,光明灿烂与辉煌红火。
这都是许多年前的光景了,只存在于老坤幼时的记忆里,随着年龄越大,这种节庆的气氛越单薄,鞭炮声似乎也短而小了。
到了正午,赶集的人陆续归来,赶回家吃饭。走累了的老人坐在树下,晒着暖和的太阳,喝一两碗酒,头脑昏昏的了,再接着赶路。新柏村却是一下子热闹起来,人声鼎沸,来往的男女聚在挡风的墙下,围观上半场的结局。三五张麻将桌依次排开,四人端坐,多人围观,有买马的,也有看热闹的,围成一个个小圈子,吆喝吵闹,麻将碰撞声,传出老远。这边刚喊,“自摸,三万,今天运气来了。”,那边呼应,“我终于胡了,哈哈,操他娘的,这牌就是贱,这么烂也能胡。”赢的人笑不露齿,输的人叼根烟默不作声,双眉紧锁,唯有皓天无论输赢,仍是面不改色,嬉笑自如。说起刘浩天,安江没几个人不知晓,西装革履,财大气粗,是乡里头一个盖洋楼,开小车的,常年在外面跑生意,发大财,只有年底才回家玩玩。他常说,在这乡下玩牌真有趣,难得大家高兴,陪着他玩,一天下来,即使随便乱打,从头输到尾,也只不过几百上千的小事,实在有趣。然而,他老婆和其他妇女打牌输了几块钱,仍是要挨骂的,甚而动手打人。这一桌输赢大,围着的人最多,大伙卯足了劲要看皓天输多少,从开桌到现在,他还没开胡。儿子小江呆立身后,像个木头似的盯着桌面,看着父亲洗牌,拿牌,出牌,洗牌,神情冷漠,一言不发。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套小号西装,袖子、裤腿挽起三四层,订做的小号皮鞋,一脸肃穆,不苟言笑,小嘴紧闭,有着让人望而生畏的成熟。对身旁的嘻哈怒骂充耳不闻,他只是在看父亲的牌,站得笔直,对输赢多少全不放在眼里。他简直是父亲赌场的跟班,刘浩天去哪赌,赌到几时,他便跟到哪,看到几时,从小如此。
刘浩天有些疲乏了,丢出一张西风,掏出烟盒发现没烟了,很是没趣。旁边坐着的立马递上,主动点上火,“来,抽我的。”他象征性地吸了一口,没到喉咙口就吐出来,接着夹在手指上,没再放进嘴里。同时,抽出一张五十的,给小江,“去村口老何子那里买包中华。”小江接了钱,挤出人丛,撒腿就跑。到了村口,累得气喘如牛,额头冒出细汗。
“买包中华。”
“没有,”老何看到是小江,知道是帮刘浩天买的,便把藏在底层的烟拿出来,“有,还有一包,拿去吧。”找好钱,小江正要跑回去,却被老坤叫住了。
“小江,过来,我问你呀,过年都是要回老家祭祖的,你知道你的老家是在老村吗?”
“不知道。”小江摇摇头,正儿八经地说。老何笑了笑。
“那你想回去吗?”
“不想。”
“为什么?”老坤接着问,脸上已有不快的神色,语气不由加重了几分,想用老人惯有的威严胁迫他低头就范。
“为什么要回去?我要走了。”小江转身要走,老坤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赶什么……”,不料小江疼得叫出声,“哎呀……”老坤挽起衣袖一看,只见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一片淤青。小江挣脱出来,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老坤掩着面孔,沉思了许久,才吐出一口长气。想起昨晚去刘浩天家里商量捐钱修桥的事,他就一肚子气,明着说要修,一定得修,转口却说常年在外,钱又不归自己管,等动工的时候,他一定回来帮忙。在乡村,钱大多是归老婆管的,只能进不能出,要从她们手心白掏几分钱,除非钱不是钱了。他老婆在旁听了,却说:“捐款?谁捐了?”
“你给带个头,大伙也就跟着捐了。”老坤苦笑着弯下腰来,不敢看她怒睁的大眼。
“大伙都没捐,凭啥要我家带头?难道我们家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地下长出来的?我刚嫁过来的时候还不知道,你说捐就捐了五十块,结果呢,打水漂了,连个声响都没听到。十年了,老娘都老了,你还以为我会上你的鬼当,下辈子吧!”
“不是,这不是……”
老坤讪讪地走出门,遭白眼不是一两回,这种话听得次数多了,他更加羞愧。一弯朦胧的月光照着他的背,抬头一看,黑云越堆越多,从四面八方聚拢,围住月亮,慢慢吞噬。模糊了,一小片光,几道冒出夹缝,“咻”,全部掩盖了。孤独的老人最可怕了,村里人躲着他,或点点头就走开,没有多余的话说,即使他想说什么,张张嘴,可是对方已经把背对着他了。如今,月光也躲着他了,他悲哀地思索着,理不出头绪。
老坤透过浑浊的双眼,所看到的是困守在山坳里的安江举足维艰,老村的日益衰败,而源头却在他六七岁的时候……
六十年前的一场特大洪水冲垮了安江,西端决堤,几万亩良田变成汪洋,彻底破坏了安江几百年来的空间格局,冲出大片水域,许多受灾的人家破人亡,一无所有。还是夜里,洪水冲来,老坤家的老屋“轰”一声倒塌,化为黄泥水。妹妹睡着了,屋顶压下来,砸在身上,没有救出来。父母哭喊着把老坤举在头顶,和其他乡亲一起,在洪水底下奔跑,攀上大树,爬上未倒的墙壁,或挤上山顶,或被水冲走。三天三夜过去了,洪水渐渐退去,首当其冲的人踏上木桥,纷纷外迁到对岸,咬紧牙,挺起腮,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安身立命,建起一个新的村子。渐渐,多有四方的人迁来,加上本身的繁衍生息,六十年转眼一过,小村热闹成大村。老村相对衰落下去,这与安江的命运唇齿相依,一旦航道泥沙淤积,船舶便无法正常通行。从那年的决堤开始,安江连年遭受洪水的袭击,街道的范围日趋萎缩,修补跟不上破坏的速度。洪水过后,在太阳下暴晒的是一排排断壁残垣,斑驳颓唐的屋宇,被岁月磨蚀得凹凸不平的石子路,破烂腐蚀的木桥,一幅破败惨淡的景象,犹如一位沧桑的垂暮老人。更悲哀的是,河流转向,由自南向北流,变成自北向南而流了,江河日下,断了安江的财路。
来了生意,老何忙活了一阵,和客人说说笑笑,谈谈农作物,天气,柴米油盐,苦闷的生活。
坐着,坐着,不时搭几句话,不知不觉到了黄昏,老坤有些醉了,付了钱,一路踉跄地往回走。太阳西斜,天空空出一大片霞光,灿烂夺目,映在浅浅的江水里,一如稀释的血。树影歪扭扩大了,老坤一走进江堤,感觉天空一下子阴暗下来,和昨晚瞧月光时相同。眼前一黑,他倒在枯草丛里,压得落叶破碎了,“嘎吱嘎吱……”响,枯叶留有余温和阳光的香味。
老坤做了个梦,像雨滴那样,从天上落下来,失去重心,被风扯住似的一直往下坠,往下坠,飞快,掉进茂密的丛林里,爬起来却完好无损。向四周一看,原来是在山顶,天空湛蓝,白云片片朝四面飞奔,入眼是一片纯粹的绿色,草木繁盛,花鸟云集,藤蔓枝竹缠绕不休,兽鸣不矣。听到悲哀的牛鸣,脚下生风,他朝山下扑去,翻越飞腾,转扭躲闪,毫不费力。在山谷里,一头枯瘦的水牛拴住鼻孔,绑在石头上,周围的草全啃光了,只剩一层黄土。老坤猜不透为何这头牛会被绑在这里,至少几个月了,没草吃,饿得皮包骨。他解开绳子,水牛艰难地走到肥嫩的草前,涎水往下滴,卷了一大口,昂起头,一阵长叫,“哞哞……”吸引来的却不是同类,而是一声震天虎吼,一头花斑大虎从树丛里一跃而出,把头放低,藐视着水牛和老坤。
“吼……”看出一牛一人缺乏抵抗能力,逃不出手掌心了,老虎朝天大吼,以壮声势。俗话说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老坤吓得失魂落魄,一拍牛屁股,“分开走。”自己狂奔起来,一心逃命,连滚带爬,跌跌撞撞。老虎没有去追牛,直接向他扑来,紧紧跟在脚后跟,插上翅膀了般,像雄鹰忽左忽右俯扑下来。老坤绕着“之”字奔突,惊恐万状,风“唰唰”抽打在脸上,面孔扭曲阴黑,大汗淋漓,心里念着“要被吃了,撕咬成一块块……”
没有路了,前面是断层的崖壁,直线跌落下去,底下是条小山路,通向山村。老坤顾不得多想,跳下去,打了两个滚,飙进村里躲起来。老虎尾随而来,暴跳如雷,对着村庄咆哮,穿来穿去,寻找老坤的气味。正好逮住了一个洗衣归来的妇女,一手抱着乖顺的孩子,一手提着竹篮,吓得蹲在地上,面无血色,瑟瑟发抖,搂紧孩子,紧盯着老虎。孩子吓怕了,放声啼哭,老虎低吼两声,饶有兴致地围着两人打转。他想起自己的妻儿,百感交集,怎么办,怎么办?老虎是我引来的,不能连累他人,老坤挣扎着,气喘吁吁。透过门缝,他看到锋利的牙齿和卷动的舌头,血气往上一涌,捡起门口两块压鬼石,推开门,跳出去,丢出一块石头,砸过去,大喊,“我在这里,过来,过来啊……”老虎躲开石头,一下子反扑过来,迎头一爪,甩尾一鞭,踏住胸口,张口咬他的脖子。老坤摔得头破血流,被压住了,动弹不得,看着森森白牙,血盆大口,闭上眼睛认命了,心想,我不能完好地活着,便只能完好地死去。
许久没有动静,老坤交叉挥拳,空无一物,睁开眼一看,四周黑得透彻。一摸额头,湿答答的,全是冷汗,才知是梦。他很多年没做梦了,即使睡不着,也只是翻来覆去折腾,没有一丝梦的影子。小心翼翼地在大脑里搜索,依稀有梦中的情景,若即若离,浮在半空,正要抽走,他看到了一场百年一遇的大暴雨,记住了一句话。夜深了,北风刮得起劲,冷飕飕的,沾在树上的叶子剧烈抖动着,飞落几片,晃晃悠悠飘到江里去了。老坤爬起身,捶捶背,挺了挺,两手放在后面,默默地走着,像个游魂。
到了村口,木屋关得紧紧的,老何早回去了。他毅然走上木桥,“咯咯……”脆响连连,跟着他,走到桥正中,他停住了。木桥轻微地摇晃着,“咯咯……”,仿佛是在呻吟,老坤抚摸着桥墩——柱子交叉凸起的头部,这里曾经断过。默默地蹲了一会,习惯性地叹息一声,他缓慢地解下腰带,绑成一个圈,套在桥墩上。他没有挣扎,放开手脚,眼前一片模糊,泛白,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写在顶端:老坤,捐老命一条。他开心地笑了,笑容凝固在褐黄色的脸颊上。
天,一丝一丝亮起来,又裹在浓雾里,更冷淡了些。半夜下了毛毛小雪,露面,瓦楞,桥上,树梢,留下一层薄薄的雪花。雪很快融化了,剩下一滩水迹,冰凉冰凉的。过桥的人一步步移过去,桥一摇晃就停住,蹲下。远远的,看见桥下面坠着个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个人,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布带用的时间长,不结实,冰冻了一晚,又硬又脆,木桥剧烈晃动了一阵,布带崩断了。“啪”,老坤掉下去,落进沙堆里。
新柏村的村长带了两个后生把老坤抬回来,思忖了一会,怕大家不敢过桥,转而说是喝醉了酒,睡在堤上冻死了。“真是晦气,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快过年了赶着去投胎……”尸体不能久留,村长找几个老人商议之后,在后山挖了个洞,裹上草席,草草地埋了。他终于又回到这片扎实的土地。
这个新年,依然过得很畅快,在桌上桌下,赌输了钱的人家也不例外。一见面,互相道喜,“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同喜同喜……”
到了春天,老坤的土屋里钻出嫩嫩的小草,绿绿的,东一点,西一点,在春风里摇曳着。有人说夜里看见漆黑的老屋冒出火光,又有人说梦见被什么东西抓住脚,怎么跑也跑不动。闹鬼的谣言在妇女嘴里传递开了,“这是怎么回事?老坤又回来了?”
“不是死了,还回来干什么?”
“想害人……”
在诧异的非议声中,土墙推倒了,点上把火,烧个精光,冒出呛人的浓烟。此后,村里人大多不走这里过,远远地绕开,怕被鬼混纠缠住。老屋成了一堆废土,远看,更像一座孤立的坟墓,与木桥连成一条直线。

- 心惊胆寒
- 2013/1/22 8:09:52
终于看到你了,安江!
一群人在木桥上翘首看着,
会有未来的,信不信由你!
一群人在木桥上翘首看着,
会有未来的,信不信由你!

- buddapest
- 2013/1/22 14:27:34
有那么一天
木桥腐朽
我掉下去
木桥腐朽
我掉下去

- ll1226
- 2013/1/23 9:35:01
一如纸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