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地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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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僧问:“垂丝千尺,意在深潭时如何?”
      师曰:“红鳞掌上跃。”
      一千年前,乾明寺崇禅师和他弟子之间的对话被记录下来。一千年有多长,一天一天地数,数到崇禅师说话的那个春天,心都要被数空了。
      《五灯会元》还记载了乾明寺另一位禅师和他弟子之间的对话。
      僧问:“空劫无人能问法,即今有问法何安?”
      师曰:“大悲菩萨瓮里坐。”
      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师曰:“道士担漏卮。”
      回答弟子问话的,是遵古禅师。
      禅宗的机锋,潇洒飘逸,了无痕迹,心领神会是一种超迈的顿悟。
      崇禅师和遵古禅师回答弟子的问话,他们像夜空的星座,我看见群星闪烁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一千年。
      按照《通志》陈旧的记忆,我去寻找禅师和弟子们说话的地方。“乾明寺在县西十五里中梁山。伪蜀广政间,新罗国僧从海东来居此。”
      我不认识中梁山上的路,上山的路也不认识我。路边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不声不响,它们不愿意和我这个俗人说话。
      如果发愿用一生的时间在这条路上反反复复地走,把弯路走成直路,把小路走成大路,路边的花草木石就会成为我的知心朋友。一朵白云从它们身旁经过的时候,它们不需要说话。
      寺院在半山腰。院落荒疏,殿舍破败,一群鸡在院子里叽叽咕咕地觅食,一条狗站在院边的高台上向这边张望。后面,山还在高,树还在密,而寺院里的房子,却不由自主地矮着,小着。
      宋时僧人修信在《乾明寺记》里说,“凡为屋,若楼殿、堂室、祠庙、亭宇,以至宾寮厩舍,无虑千楹。辟田畴,水陆百顷。饭禅纳,岁不下十余万人。”想一想,那时的乾明寺奢侈得有些过分,但喧哗声中,人心是清静的,禅是清静的。
      乾明寺的正殿是新建的,红砖,红瓦。偏殿的山墙不知道修补过几回,一千年前的砖和十年前的砖共同支撑着禅的天空。作古的青苔覆盖黑灰色的屋顶,几块三角形瓦当上的虎面纹饰,保存了顽皮的虎在诵经声中平和的表情。
      守寺人招呼我吃饭。饭是斋饭,人却是俗人。我去过许多寺院,从未用过斋饭。寺院里的饭是清淡的,一旦进入人的身体,心也就变清淡了。清淡是一种滋味,一种品质,也是一种戒律。我的身心同时遵从了这种戒律,我享用了从未享用过的清香,浆水蒸饭的清香。
      把碗洗干净,送进厨房。一转身,我看见了屋檐下一株紫花地丁。一抬头,又看见了一株。接着又是一株。我跟着紫花地丁来到禅房后面,一大片,都是开了花的紫花地丁。
      花丛簇拥着一截火山岩石条,上面是三个深刻的大字:中梁寺。是乾明寺的别名。一具石磨的底座,背面朝上,刻满密密麻麻的文字。字不成句,句不成文,难以卒读。
      这就是紫花地丁不想隐瞒的秘密吗?聚集在这里的紫花地丁似乎都要告诉我这个秘密,但它们不会说话,只好把我领到这里。紫色空寂,高贵,花的样子,像小巧的嘴,又像精致的钟,它们不说话,但乾明寺中却弥漫着紫色的声音。
      守寺人告诉我,石磨的底座是他从山下背上来的。这块石碑原来两面都有字,现在面目全非,可惜了。
      可惜吗?再坚硬的石头,也有柔软的本性。紫花地丁弱不禁风,内心却如此坚强,这就是禅吧。
      禅的美,禅宁静的智慧是需要修炼,需要感悟的,而紫花地丁的美则与生俱来。我想知道它们想什么,我想知道它们说什么,可是我不是它们中的任何一株。
      人在自己的世界总是不得安宁,人被自己的想法累坏了,被许多假象蒙蔽了。
      我看见紫花地丁,觉得它们在微笑。我要能知道它们微笑的原因,我就活得跟花差不多了。我要能变成一株紫花地丁,哪怕是一株不伦不类的紫花地丁,就不需要再说话了。
      花不说话的时候很美。我不说话的时候很安静。
      就这样过了一千年。
      春天来了,我听见禅师在禅房里问话,“紫花地丁开了么?”
      我回答说:“开了。”
      我是乾明寺里的一株紫花地丁,我不会说话,但禅师能听见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