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 碟

- 小小德 LV.连长
- 2012/10/4 1:15:10
“杀了我吧!”
正月的傍晚,整天看不见太阳,天空裹在一层厚厚的雾气中,阴沉,斜压下来。高大的枫树、樟树,越发显得高不可攀,直直地插在大地上。一颗硕大的樟树抖了抖,年前的一场小雪早已化尽,一排排刀子似的西北风刺过来,裹住仅剩的几层稀疏的两头尖尖的椭圆叶子,翠绿中夹着几片浅红。两红一绿刮走了。绿的落在枝杈缝里,夹住了,一片红的吹进冰凉的溪水里,另一片红的翻滚到瓦片上,被风裹着,忽东忽西飞去。两条小路静卧在溪子两旁,杂草枯萎了,荆棘、鸡窝枝光秃秃的,倒插的一排柳枝还没长出叶子。
风顿住了。疲惫的叶子失去依托,摇摇晃晃打着旋落下来,从对立着的两个人视线中间穿过,挂在一把亮堂堂发光的特殊钢刀上,翻个跟斗,掉回树底下。幸而仰面躺着,它能清楚地仰望两个巨人之间进行的一场持久的静默的战争,无论谁赢谁输,都会有人倒下来陪伴它。个子略高的是个小伙子,宽额头,白净的脸,瘦而薄,将颧骨凸起;穿件鹅黄色夹克,里面是白色毛衣,蓝色保暖内衣,下面是黑色西装裤,黑色尖头皮鞋,显得不伦不类,两腿微微打颤,缩起身子骨,冷着脸,眼中闪着灼灼的光。略矮的是个小姑娘,眉清目秀,清纯可人,尖俏的脸,苍白地垂着,乌黑的长发披在脑后,几缕不安分的发梢来回抚摸她的脸颊、绯红的嘴唇,痒痒的;整个人裹在一件白灰的大衣里,下身露出一截同色的长裙,遮住套在褐色的长靴里的小腿。
“为什么,你疯了吗?”细细的刀尖对着她高高耸起剧烈起伏的胸口,闪烁的寒光插进她眼中,她颤动着鲜嫩的嘴唇,微微露出一颗颗白皙的细小的整齐的牙齿,一开一合,呼出一股柔弱的气息,迷惑而惊恐地看着他。
“是的,我疯了。要么不爱,爱就要疯狂,不然就死。”他咬着牙坚定地说,双手按住她肩膀,用力抓住,恨不得把这个可爱的人儿挤进身体里去。他激动地诉说着,希望她能明白,一夜夜的等待,一天天的折磨,没有缘由,让他痛苦万分。心情乱糟糟的,整个人空荡荡的,漂浮在空气中,没有重量,没有感觉。在乎,不在乎?全都不重要,放开欺人的宽慰,辩解也毫无效用。人,有时就要无理取闹,钻牛角尖,就是要愤怒,发狂,冲动,歇斯底里,暴走。不可知的,破坏的欲望突如其来,想大喊大叫,找人打架,打死活该。仅剩的一点理智告诉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和谁吵和谁闹,都不行。可是,谁没脾气,谁没个性,虚伪也只是暂时的,再冷静的人也有爆发的一天。“小西,我愿意把生命停留在爱这里,一步也不再移动。可是……”他控制不住情绪,眼角泛起泪痕,胡言乱语一通,压抑太久了,一肚子的话说不清道不明,猛吸口气,停顿了一会,接着说:“可是我得不到你,还要和你分开。我现在的苦楚,你知道吗?你能领会到我不可言说的苦楚吗?是的,我没有耐性,不够冷静,没有歌颂你的柔顺的咽喉,没有抚慰你的白皙的双手,但你不该只看重你眼睛看中的,你该闭上眼睛,贴着我的后背,听听我执拗的呼吸,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意。我只希望死在你怀里,让你彻底明白……”他迅速抓过她的手,把刀塞过去,对准自己的胸口,睁大双眼,狠冲过去。
“不要,不要……”小西用头顶住他挺起的胸膛,泪水狂涌出来,吓呆了,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垂着头默想了一会,靠在他怀里,仰着头问:“文进,我们不是天天都在一起,过得好好的吗?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胡话?”
“没有,一直都很不好。你知道吗?每次把你送回去,我都舍不得,心如刀割一样,再一个人往回走,每走一步我就诅咒一句老天,为什么要分开我们?”说到这里,文进自己微微笑起来,“你能理解吗?”小西也含笑点头,“我也舍不得,我好想让你抱着我入睡,给我唱歌,讲故事……”她收起刀子,藏进衣袋里,渐渐被自己的想象陶醉,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文进受了感染,搂紧她,用力呼吸她身上的气息,有一股檀木似的清香,淡淡的,令人难忘。
一阵冷风吹来,两人向后退却,靠在树干上。冷气越来越重了,迷雾垂下来,遮天蔽日,相隔几米,已看不清人影。影影绰绰,隐约有人从对面的小路经过,琐细的脚步声,嘀的嘀的,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挎着个小篮子,是从菜园里择菜回来的妇女。文进朝那边望望,压低声音说:“我妈叫我过几天去跟表哥学做生意,可是我不想去,我不想离开这里,离开你……”
“我们不是小孩子了,确实应该出去做点事,学会谋生,以后才能靠自己。赚了钱,我们才能结婚,买房子,买车子,过上好日子……”小西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我和你一起去,这样还不好吗?”
“你父母会同意吗?”文进眼里露出厌恶和惊疑的神色,她已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哭诉父母的蛮不讲理,除了赌钱和拳头,不认识其他的东西。
“会的,一定会的。今天我回去问一声,如果不同意,我收拾好东西,偷跑出来,他们谁也管不了我。”小西眼中闪着亮光,坚定地说,仿佛偷跑只是从门槛上跨一步的小事。
“要是被拦住了,怎么办?”
“你怕了?大不了我死给他们看……”
“没有,我什么都不怕,要死,我和你一块死……”文进激动地说,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兴奋地把她紧拥在怀。他没走多远的血气又被点燃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是为她而流,一靠近她,闻着她身上的气息,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临别时,他小心翼翼地吻了她,四片火热的嘴唇若即若离地黏着,两颗心颤抖着,想要贴得更近一些,直到重合在一起。
天早黑了,可四周仍白茫茫的一片,空中浮着晶莹剔透的小水珠,黏在头发上,衣裤上,化成一点点水渍。远处蜿蜒的群山像驯服的猛兽,低伏着,头上顶着的青翠的松林模糊成一抹淡淡的绿,在白雾里飘着。裸露的田野在整个冬天都是寂寞的,静静地窝在山脚下,任老虎草、红花草、细叶草和其他说不出名字的杂草爬满全身。到了春天,它们翻个身把胸膛挺向天空,那时,村庄所有的人都得围着它们打转转了。
孤独的烟囱立在屋顶,开始吞吐烟雾,喉管熏得滚烫,发黑,布满尘灰。小西从干涸的水道里绕回家。父母还没回来,房门紧锁着,她一身轻松,放心去煮饭。她的家是两间平顶房,厨房在小院子里,像个扁平的豆腐块,插在左邻右舍中间,显得异常矮小。父母一直说,等有钱了,把房子再往上建,比别人的高出几个头。煮好饭,她立在门口,朝雾里张望。父母又去打麻将了,晚上不知会不会回来吃饭?她眼里满是失望,关上门后,又欢喜起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圆桌上吃饭,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视,DVD,放上一张王菲的碟——这是文进送的——她最喜欢旋木那首歌,说不出的喜欢,虽然听的时候,心底会泛出淡淡的忧伤,像乡村单调的夜色。
桌上放着两盘菜,夹一下青菜,夹一下肉丝。她并不知道嘴里嚼着什么,只是重复着吃这个动作,就像许多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的人一样,一味重复着活而已。如果父母坐在旁边,她就得提心吊胆地盯着筷子,饭碗。一不留神,要么头上,要么手上就被敲几下——这成了家里几个很难改变的习惯之一。要是不小心打了个碗,可比在麻将桌上的一炮三响,更不可饶恕。
脑中盘着一条冷冷的记忆的黑蛇,慢慢苏醒过来,现出一个点着煤油灯的夜晚。那是十来年前,刚搬进这间吝啬的新屋,小西七八岁的模样,瘦小瘦小的,典型的营养不良——很多老人怀疑她长不大了。母亲烧好一盘菜了,小西才和小伙伴们告别回来,哼着曲调,踏着欢快的步子,在摇曳的灯光下,小小的影子在墙上摇摆起舞。一不留神,踩到自己的脚后跟,撞到刚从麻将桌下来的父亲怀里,一看他黑着脸,小西知道输钱了,不但没零嘴吃,而且头上还会吃上一个爆响的栗子。“快活够了是吧!”他甩手把小西推出去,小西没站稳,撞到饭桌上,把一碗滚烫的菜汤打翻了,自己躺倒在地。汤水流下来,落在她小手上,疼得不敢叫,从桌底下钻到另一边去,避开父亲。他气得暴跳起来,抓起碗,把桌上的菜用筷子快速地扫进大碗里。
“你活腻了是不是?”他逮住她,紧紧捏住她烫伤的手,扯了扯,差点把她丢出门。“今晚别想吃饭!”
小西不敢哭,眼里冒着泪泡,可怜巴巴地看着父亲。她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从没买过一样零嘴逗弄她,也没给过一个零花钱。听母亲说,快要生她时,父亲就放出话,生男的,你留下,生女的,你们一起滚。
不知什么原因母亲和自己都留下了,从小到大,除去痛苦,小西贫瘠的记忆所剩无几。小时候,父母打架隔三差五打架时,她躲在床底下,小声地哭。懂事后,母亲叫她去帮忙,她拿起棍子要去打父亲,被他一把抢过去,扫到在地。长大了,她要么劝几句,要么不理会,可那次实在打得不像话,母亲头顶血流不止,而他还拳打脚踢。小西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扯开他,不料他抡起板凳,把她砸晕了,“有你们两个在,我这辈子就完了,早该把你们赶出去……”打完,他骂骂咧咧地走了,不顾她们的死活。
这之后,她抱着打死一个,天下就太平了的想法,冷着眼看他们打,或者干脆出去。每次母亲吃了亏,就拿她出气,捏她,扭她,折磨她,“你小时候还会打他,现在为什么不打他?”
“为什么要打他?”
“帮我啊,我是你妈啊!”
“他还是我爸呢!”
“你……好你个忘恩负义的短命女子,巴不得我死是吧?我死了就干净了?要是没了我这两只眼睛,你早饿死了,早被他丢去喂狗了……”
每当这时,她只能躲在被子里哭。是眼泪伴着她学会坚强,她重重地叹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也长大成人了,过去那些事她不愿再去细想,也不想去计较。记恨父亲?似乎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比思念遥远的文进还要遥远。她突然停下筷子,脑中闪过文进冲动的影子,呆呆地想着他那副傻傻的模样,不由笑出声来。也许只有他才是真心对自己好的,她愿意把一切都给他。靠近些,再靠近一些,毛细孔微微张开,浑身微颤、酥软,神魂颠倒,那是他给的感觉。
嚼完嘴里的饭菜,她无心再吃了,立起来收拾碗筷,将两碗菜倒作一碗,空出个碟子拿去洗。父母还没回来,她盘着腿坐在电视前,呆呆地盯着闪动的人物风景,要是他们永远别回来,这个家就由我做主,谁也不能管我了,该有多好?喜欢大海,在沙滩上奔跑。喜欢山水,在树林里大声喊叫。喜欢田野,喜欢那绿油油的禾苗,喜欢那金灿灿的油菜花。喜欢风,喜欢云,喜欢下雨和不下雨的天空,和文进躲在同一把伞下。喜欢飞,喜欢旅游,喜欢无边无际地遐想。喜欢一个人静坐,喜欢有个人陪在身边,温柔地爱护自己。喜欢坐在花轿或车子上,绕着整个村子走,所有的人都在欢笑,祝福……她在心底稀里糊涂地想着,一个个美好的愿望都在一步步实现,沉浸在水里,挂在月亮上,看星星……
夜深了,纵横交错的小巷子里灯光晦暗阴深,行人渐无,雨丝若有若无地飘着,落在脸上凉丝丝的。走在湿答答的地面上,嘀嗒,嘀嗒的脚步声从寂静的巷子一头传到尾,分外响亮,心底冷冷的,可越走越有劲。“啪,啪……”隐隐的拍打声若有若无,从灯火通明的店铺的玻璃缝钻出来,越走近越清晰。空洞呼呼地吹着热气,玻璃门上一片模糊,门外寒气相逼,里面却闷热难道,只见满满一屋子人,嘈杂而有序,好似会场,烟雾弥漫,呛人咽喉。一张张电动麻将桌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四人端坐在东南西北四方,机械地摸牌,抽烟,掏钱,偶尔眨着猩红的眼球,挤去呛出的泪花。穿一身红棉袄的老板娘三十出头,一张精致的面孔白里透红,化了淡妆,遮掩边角泛起的鱼尾纹。端茶倒水,送烟换钱,东桌看一会,西桌瞄一下,忙得不可开交,偶尔三缺一时,她还得补桌。她是个干练的女人,自有一种风采,挤眉弄眼的功夫能把心野的男人的魂勾去。
“二万。”
“碰,三条。”
“杠,四饼。”
“呦,自摸最后一张二万,今晚运气不错,哈……”
都是熟客,老板娘放下心来,靠在饮水机旁,露出一切尽在掌握中,只等着收钱的微笑。眼睫毛轻启轻合,往西边角落一扫,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穿件暗紫色大衣,长长的头发拧在一起,扎在脑后勺,系条雪白色围巾,嘴唇涂得通红,两手插在口袋里,寒着脸,立在一个穿褐色西装的男人身后,忧虑地看着他打完一圈,丢出去一张红钱。
“别打了,回去吧,很晚了。”她用胳膊磨着他的后背,轻声说。
“你先回去吧,我再玩会。”他头也没回,继续摸牌。那女人咬咬牙,作势要走,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又回来了。老板娘别过头去,不屑地一笑,两人是这的常客,男的叫“绅士”,女的叫“红中”,单这外号也是从这得的。顾名思义,“绅士”要有风度,在这里愿赌服输,一是一,二是二,从不赖账,不像输不起的小伙子,一会要翻本,一会拿刀拼命。绅士的赌品好,口碑好,来玩的都愿意和他搭伙,至于下了牌桌变成愤青或虐待狂什么的,那就不得而知了。至于“红中”,则是由她抽象的鼻子和血红的嘴组合起来的,说起那张嘴,张口嬉笑怒骂,闭口盘算谋划,见人说人,见鬼骂鬼,厉害得紧。又喜好打麻将,能赢不能输,一般人轻易不去惹她,躲得远远的。今天两人的运气都不好,尽在输,红中气得早下了桌,板起面孔看绅士打牌,而他,不等别人先说结束,是不肯起身走人的。
“胡了,暗杠加自摸,嘿嘿……”坐绅士对面的矮胖漆黑戴顶鸭舌帽的人推到牌,“啪”,粗声粗气地说,“老板娘,拿包中华。”老板娘一扭一扭地走过去,递烟给他,娇声娇气地说:“老刘,今晚手气不错呀,一吃三。”
“哈,是啊,要不要待会传点给你。”趁拿钱的时候,捏了捏她的手,仰起头看她脸上神情,涨红了粗壮的脖子。老板娘白了他一眼,眼角余光一扫,顺势把余白留给了红中,转到绅士那里时,则演化成一个妩媚的笑脸,看得他心神浮荡。再回过头去看老刘时,满脸堆笑,“你先玩着,下回来学几招咯。”
“随时欢迎,随时欢迎。”
绅士扫了一眼老刘的牌,掏出钱包,只剩几张十块的散钱了,扭头对红中说,“还有钱没,拿几张过来?”
“没有。”红中气呼呼的说,一张薄薄的刀子嘴闭得紧紧的,她还在想老板娘的那个白眼。
“快点,拿过来。”绅士厉声说,伸手去她口袋里掏。
“没有,就是没有。”红中想躲开,被他拉住了,两人扭在一起。她死命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去拿,可是力气不够,被挣脱了,当着众人的面从她大衣里掏出两张红钱。她气得浑身颤抖,抓了一把钱揉成一团砸在他脸上,“给你买棺材。”眼里喷涌着泪花,扭身跑出去。一时心急,忽略了门口的玻璃门,或是故意想撞坏,“嘭”,一声闷响,她撞得倒退几步,差点摔到。大家停下来,一齐抬头望向这边,待反映过来,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拍桌子锤大腿,眼里满是泪花。老板娘赶紧跑过去拉开门,红中羞得满脸通红,抬脚跑出去,脸颊上淌着两条泪,眼里的泪哗啦啦流下来,头晕乎乎的。雨丝仍在飘着,漫天飞舞,洋洋洒洒,粘在发丝、衣领、脖子上,凉丝丝的,钻进心里去。一股热血上冲,跑出来后,她呆立了一会,不知要去哪。黑灯瞎火的,老板娘怕她出事,把绅士赶出去了,让他快去找找她。
“好好的,你发什么颠?”一出门,被外面的寒气一吹,绅士也火了,跑过去粗鲁地扯过她的脖子,厉声说。
“你才发你妈的颠,干嘛抢我的钱。”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整个身子压过去,坠在他身上。
“别不要脸了,谁抢你的钱。”绅士一把甩开她,松了松领带。
“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抢了我的钱,还说没有?”她抢上前,扯住他的西装。
“是你自己嫌钱多,丢了,干我屁事。”
“那一千块是我的,你他妈的抢了还不承认,你这个流氓,还是人吗?”
“我只拿了你两百,还给你,臭婊子,滚。”绅士抽出两张钱,丢在地上,甩开她,要走。绅士高出她一个头,她往上一跳勒住他的脖子,哭天抢地大喊:“抢劫,抓流氓啊,快来人呀,他抢我钱……”尖利的哭喊声,在巷子里传得很远很远,进入梦乡的人惊醒过来,侧个身,想听个明白真切,还没睡的人打开门出来一看究竟,把他俩围在中间。麻将馆里好事的人停手了,挤在玻璃门前往外张望,只见绅士两只大手掐住红中的脖子,把她的喊声一点点掐没了。绅士胜利了。他们大笑起来,仿佛司空见惯了一般,有点失落,因为没有出现老婆打倒老公的奇迹,又回去继续打牌。想说句玩笑话,却说不出,间歇性失去话语。老板娘看着看着,嘴角绽放一个冷漠的微笑,她同情这个女人,可不由在心底骂她,“太傻了,有什么事不能回家去说,非要在这胡闹个什么劲,自找苦吃。哎,苦命的女人,被欺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不会学聪明点……”
绅士放开她的脖子,她顺势躺倒在地,低声呻吟,像条死蛇,挣扎起来,贴紧他,拳打脚踢,嘴咬头顶。绅士一把将她推得远远的,旁观的人自动让开,她撞在墙壁上。
“你他妈的疯了,想死是不是?”绅士指着她大骂,她仍扑上去,嚎叫着,“你有种就打死我……”绅士抬脚,用尖头皮鞋,对着她肚子狠狠地揣了一脚,迎面兜住她的脖子,扭了一下,“啪”,她倒在地上。绅士捡起那两张钱,以胜利的姿态大踏步走了,拐进另一个巷子,没了踪影。
“对自己老婆这么狠心……”
“狼心狗肺的,看着像个人,其实猪狗不如……”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又不是他一个这样……”
延续了几千年的真理,岂是朝夕之间可以推翻的,几个妇女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一边扶起红中,靠着墙,把她掐醒。红中一身泥水,神志不清,只觉得浑身酸痛,头晕目眩,脚步不稳,差点摔到。“钱呢,我的钱呢?”
“你老公捡走了。”
“他人呢?”
“走去那条巷子了,算了,回家去吧,别追了。”
红中不顾众人劝阻,踉踉跄跄地跑进左边那条阴深可怖的巷子。绅士转了个圈子,在拐角处小便完,从另一边转回来。雨丝断断续续地飘着,旁观的人还立在门口,静静地张望,只见绅士大步流星地赶回来,谁也没看,跨上摩托车,“轰轰……”带出一股烟,冲进前面的巷子。
红中没找到人,原路退回来,发现摩托车不见了,整个人软下来,呆呆地立了会。他去哪了?肯定不是回家,又去别的地方打麻将或找别的女人睡觉了,她痛心疾首地乱想,一步挨着一步,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眼里的泪干了,又涌出来,和着点点滴滴的雨水,无力又无奈。
家里仍亮着灯,推开门进去,看见女儿还在看电视。叫了声,没理,红中挪到椅子上坐下来,才发现小西睡着了,郁积在胸口的怒气一下点燃了,嚯地抢过去,拧了她一把。小西惊醒了,跳到一边,惊恐地看着母亲。
“要睡也不死去床上睡,在这看你的死脑壳,有什么好看的,还开几盏灯,不要电啊,一块多的电费,你以为我赚几个钱容易啊?起早摸黑做牛做马,挣那几毛钱,还不够你浪费……”红中指着小西大骂,口水四溅。小西心惊胆颤,赶紧关了电视,关了两盏灯,去加火暖饭菜,小声地问了句,“爸还没回来?”
“死了,狗咬的,被雷电打了,你还管他干什么!”红中跌坐在藤椅上,默默地哭泣,叹息几声,摸干欲滴的泪珠。小西暖好菜,正要端上桌,屋里黑了许多,看不太清,不料碰到一张椅子,“啪”碟子没端稳,摔地上碎了。她吓得面色苍白,蹲下去收拾,黑灯瞎火的,被裂片割破了手指,血涌出来。那边,红中暴跳如雷,快步抢过来,拉起她,二话不说就抽打起来。
“你这个败家子,除了吃,你还会做什么?连个盘子都端不住,十七八岁的人了,说出去,你不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小西立在那任她打,紧握着手,泪水啪啪掉下来,她掐住她的脸,“哭,还有脸哭,这会子脸皮薄了?你也不想想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想当年我做女儿的时候,饭都没得吃,饿得瘦巴巴的,还要整天干活,衣服也没得穿,年年穿大姐穿不了的破衣服……”
“我睡觉去了!”小西不想再听她说这些过时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废话,心里明白,母亲是眼红现在的人过上了好日子,没去好好享受一番她当年受的那些苦。正要走进房去,却被母亲一把拉住了,“你还知道睡觉,半夜三更坐在电视机前干什么,守魂啊?守你爸的魂是不是?他要是能那么快死就好了,我陪你一起守他七天七夜!”
“你也死了算了,我帮你们一起守……”小西怒张着面孔,头向前倾,底气不足,说完就心虚了,缩回头。恰好这时,母亲奔过来,给了她两个响亮的耳光。
“你胡说什么?”
“我没你这样的妈……”小西大喊道,捂着脸颊跑出去。
“站住。”母亲拦住门,铁青着脸,眼角剧烈颤抖,“想走,没门!这么多年,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用我的,不赚个够本,你休想离开这个家。你要是敢跑出去,我就打断你的狗腿,锁你在家。你要是不信,就试试!”
“我恨你,我恨这个家……”小西声泪俱下,跑回房,闷着头大哭,撕心裂肺。母亲的怒吼声震得她头昏眼花,耳朵里嗡嗡响,听不到一点哭声。红中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行动不便了,缓慢地挪动脚步,头痛得很,两手抱头坐在竹藤椅上,空着肚子,长吁短叹了一夜。
乡村的冬天寒冷而宁静,夜漫长,无事一身轻松,一般很晚才起来。 一到傍晚,打着哈欠,人人都说一天过去了,日子过得好快。清晨,天空白茫茫一片,重雾弥漫,遮天蔽日。早起的人,睡眼朦胧,顺着记忆中的路摸索,烧火煮饭,喂牛喂猪。吃好饭,小孩子聚在一块追打玩闹,女人在家忙活,或几个女人聚在一起聊聊家长里短,一边织毛衣,鞋底。男人踱到村口,一个个聚齐,谈谈寒暖,稻种,耕种,肥料,物价。到最后,说起昨晚的输赢,几人跃跃欲试,约好了继续去玩牌。宁静的乡村,时不时爆出女人爽朗的笑声,小孩子的尖叫声,而“噼啪,噼啪……”的麻将声却此起彼伏,不绝如缕。悬置一旁的老人,则坐在石头上,默默地看着,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等待温暖的阳光将一个个迷雾击破。河里的水悄悄地流着,越流越远……
“嘟嘟嘟嘟……”电话铃声一阵接一阵的响,红中吵醒了,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望了一眼四周,裹了裹衣服,头晕脑胀,额头烧得厉害,肯定是夜里着凉了。扶着桌子站起来,心抖了一下,是绅士在外面出了什么事?迟疑了一会,抓起电话,清了清嗓子,喉咙肿痛,声音沙哑。
“喂,是小西吗?”那边急着问。
“她死了,以后别再打来了。”她丢下电话,拍拍脑门,使劲甩头,不信自己真的病了。磨蹭了一会,起来去生火,半天没划着火柴,要么点了火很快又熄灭了。气得她把禾草丢在地上践踏,踢到一边去,甩了把浓鼻涕,饭也没吃就出门去了。
小西早醒了,窝在被子里不想出来,母亲的气话她听得清清楚楚。生气的时候,她对谁也没好话,只能避而远之。听到脚步声去远了,她才悄悄起来,搬出一个红色皮箱,收拾衣服。她盘算了一夜,这个家不能再待下去了,一定要趁早走,否则,总有一天要死在这。
加了几片菜叶,用剩饭煮粥,喝下两碗,暖和了不少。拎起箱子,要开门,才发现外面挂了把锁,“啪啪……”使劲摔打,坚固的大锁毫无亏损。想了想,跑去院子里。院子的东西两边高出许多,爬满葡萄藤,杂草,苔藓。南面的围墙只打了一米,而底下是用石头砌成的一堵墙,底下是小溪。涨水时,如果没有围墙,大水爬上墙壁,会一路漫进屋里。小西仔细看了看,应该可以爬下去,叫文进过来下面接住。
“喂,喂,是阿姨吗?文进在不在?”想到这里,她跑回里屋打电话。那边传来的却不是往常阿姨的温暖爽朗的笑声,而是哭号,断断续续,伤心欲绝。“阿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文进去哪了?”
“他,他走了!呜呜呐嗯嗯……啊老天爷,为什么这么狠心……”
“他,他怎么了,去哪了?”她跌坐在地,浑身冰冷,颤抖着焦急地追问。
“好端端的,早上打了个电话,突然就跑出去了。四婆去菜地里,说看见他摔下山崖,没气了。我跑去一看,啊,我的天呀,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惩罚我……这么大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叫我怎么活啊……”
小西松开电话,“啪”,话筒掉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咋咋声,和她的心一样,碎裂了。眼角未干的泪痕又湿透了,泪滴爬满娇嫩的脸庞,直直地倒在地上。冰凉的地面刺着她的面孔,纠疼的心记起了恍惚中的几句话,是早上母亲说的气话。难道那是文进打来的?她惊恐地想着。
“喂,喂,是阿姨吗?什么时候的事?喂,喂……”文进丢下电话,脸上的微笑僵硬了,思维飘到烟囱里,一直往外挤,挤得头疼欲裂。小西走了,没有留下半句话?听她母亲哭哑了的声音,想起昨天临别时小西说的话,文进大喊一声跑出去。
“啊……”对着空旷的山谷,他放声大喊,一步步走过去,站在最尖端,再往前一步就是陡峭的悬崖,石峰林立,裸露在石壁上。他记得第一次带小西来这里时的感觉,矛盾,冲动,痛快,犹豫,紧张,兴奋,怀疑……杂合在一起,一会想笑,一会想哭,一会愁眉苦脸,一会喜上眉梢。
“你知道我现在的感觉吗?”文进激动地说,声音微微颤抖,脸色发红,心嘣嘣乱跳。风从东边来,吹乱了小西的头发,她眼神迷离,专注地看着他,轻声说:“是什么?”
“痛苦。”
“为什么?”
“想爱,爱不了,想舍,舍不下。我真想从这里跳下去,那种无忧无虑的飞翔,是我一直向往的。即使摔得粉身碎骨,我也不愿忍受这种折磨……”
“什么折磨?”泪花已充溢她的双眼,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爱,爱就是一种折磨。我爱上了一个女孩,不可逆转,而她……”
“你没对她说吗?”
“我希望她能原谅我。如果她能感觉到我的爱,我又何必说。如果不能,我更用不着多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羞得她脸颊绯红。他松开她的手,转过身,“如果我跳下去,你能原谅我吗?”
“不,”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腰,“我爱你,你不能丢下我,不能去乱飞,除非,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小西,我也爱你,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做傻事了……”
小西真的走了?她再也不会知道了吧?文进低垂着头,闭上眼,冥想了一会。抬头挺胸,想着苍茫的天空,阳光冲破云雾,一道耀眼的光直射过来。他没有躲闪,向下一望,一股热气翻腾着,跳下去,飞起来,这是他每次俯瞰低处时内心呼唤的声音。张开手臂,纵身一跃,脸上洋溢着笑容,小西,小西,等我。许多记忆一下子沸腾了,蹦蹦跳跳,欢呼雀跃,他用力寻找,那个和他从小追打在一起,好过,闹过,恨过,爱过的小西的模样由小到大,悄悄变化着,眨眼之间,全飞走了。他没有能够飞起来翱翔,身体急剧下降,感觉不到心跳,仿佛耳边一阵疾风刮过,“嗙”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血花四溅,头撞在石尖上,身子翻滚下来,落在枯草丛边。热血合着阳光,染红了这方土地和草木。
“不要走太远,等着我……”小西爬起身,心里默念着,希望文进能够听到。当初永远不分开的诺言,她没忘。朝门口望了望,冷笑了一声,“去吵吧,去打吧,去活吧,去死吧……”疲惫乏力的双肩往下沉,迈着沉重的脚步,移近屋里,锁上门。靠在门上,紧紧地闭着双眼,咬紧牙,深吸口气,一下子就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晚悄然而来,没有血红的夕阳,像滴血的心,往下坠,往下坠,一点点沦陷。可是那颗心,能够死灰复燃,在清晨悄悄点亮,像顽皮的孩子,哄着人起来,陪他玩耍。或许,人,很容易悲观,所以追求。或许,人,很容易乐观,所以满足。深夜里,人声消散的时候,可以听到猫头鹰孤独的翅膀拍打着冷空气的呼声,悠远平稳,“咕咕……”眨眨滚圆的灰白色眼球,鸣叫声跌落下来。
红中深一脚浅一脚的摸黑走着,在麻将馆窝了一天,不但没碰到绅士,还输了上千块。一天米粒未进,又发烧感冒了,头晕目眩,“突突……”脑中有根神经蹦着,每一下都牵动她的心。他去哪了?电话打不通,人碰不到,出事了吗?她不安地想着,干脆死在外面好了,再也别回来了!
屋里黑灯瞎火的,悄无声息,打开锁,进去摸开关。“嘭”, “啪”,红中撞倒了放在门口的箱子,摔倒了,“他妈的,什么鬼东西。”打开灯看见是她结婚时用的箱子,“想害死老娘,我揣死你……”对着箱子狠狠揣了几脚,“小西,小西,死哪去了?”
门推不开,叫人不应,她慌了手脚,大喊起来,“小西,小西,你怎么了……”急忙找来铁锤,砸开门,里面漆黑一团,却有一股浓烈的农药味。拉开灯,只见小西安静地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双目紧闭,脸色发青,气息全无,床头放着个空药瓶。跌跌撞撞抢过去,这摸摸,那捏捏,失声痛哭,“哎呀,我的女儿呀,说你几句,怎么就想不开呢……我知道这都怪我……你怎么能丢下我呢……”痛哭了半天,喊得嗓子哑了。轻轻摸着她的额头,退出房间,捡起电话。
“嘟……嘟……嘟”等了许久,没人接,她按下重拨,如是再三,坐在那里一直打。终于接通了,她尽最大力气喊道:“快死回来,小西喝毒药死了……昨晚我只是说了她几句,她就想不开……”
“死了好啊,你怎么不去死,都死得干干净净的,我一个人就自在了……”那边传来一个阴冷的笑声,说完挂了电话。
“好啊,好啊,你这个死人,绝代的孤人,什么人都不要,出门被车撞死……”她高昂着头,天旋地转,对着天花板大喊。声音渐渐没了,灯光闪了闪,灭了,短路。红中冰冷的手抓住闸门,全身扭动了一会,直挺挺地倒下了。
夜,清冷,漆黑。孱弱的叶子微微抖动着,雾水覆盖住枝桠,嫩芽冒出丁点,裹在褐色的树皮里。西北风悄悄溜走,留下的末梢轻轻地刮着,春天来了,料峭而羸弱。
PS: 厚着脸皮打个广告,这是我班的博客http://rw056.blog.163.com/edit/,欢迎有兴趣的朋友去指点一二。

- idea5126
- 2012/10/4 7:41:06
如果某些地方能精练一些就好了,如描写小西和她男朋友相貌的那段.......等
下次以“碎”为题吧,看你写出怎样的意境。
下次以“碎”为题吧,看你写出怎样的意境。

- weiqings
- 2012/10/4 21:39:49
占个位子慢慢看

- 心想事成了
- 2012/10/5 13:28:17
年轻 冲动 爱 罪恶 惩罚 生活 ...

- 婆娑叶
- 2012/10/5 23:28:31
如果某些地方能精练一些就好了,如描写小西和她男朋友相貌的那段.......等
下次以“碎”为题吧,看你写出怎样的意境。
谢谢指点,确实有点草率,还需再修改一下。。。下午赶时间,写完就贴了走人。。。

- hxmmd
- 2012/10/6 22:34:27
发现壹楼好像经常打广告

- 奶油聒心
- 2012/10/7 5:36:13
发现壹楼好像经常打广告
好。。下次继续打,保持风格啊。。。

- 嫣然1笑
- 2012/10/8 0:43:40
好。。下次继续打,保持风格啊。。。
本来BS打广告的,不过既然你都打了,那我下次也帮我班打下好了

- 双休日
- 2012/10/8 15:02:53
本来BS打广告的,不过既然你都打了,那我下次也帮我班打下好了
我脸皮厚啥,,,不怕BS。。。把你班的打出来,我也好去学习学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