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 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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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果没有。
    一切源于过错。或不存在。
          傍晚,看不到落日景象,四周一片迷蒙,静谧。三月末的天气,整日阴沉沉的,像个垂死的老人,躺在床头痛苦呻吟,没日没夜,哈欠连天,间或泪眼婆娑。花江水面随着泪水一点点漫上来,滚着浑浊的泥沙水,沿着一个个细小的皱纹缓慢地往下漂。从桥上经过,左右一望,仿佛置身泥潭,无力挣扎。加了一档,车子朝对岸飞去。堤岸上有大片大片翠绿的树木、竹林,沾在水里的枯枝抽出细小的嫩芽,地面开始钻出竹笋,一个尖一个尖顶出来。鸟儿立在顶稍呼唤,此起彼伏,短距离碰触,飞上飞下。不会飞的小鸟在地面蹒跚,像刚孵出的小鸡,盯着光怪陆离的世界,用嘴去磨,去碰触、辨别。堤后大片田野笼罩在薄雾中,像一支蓄势待发的军队,影影绰绰,看不出底细,分不清这年要打什么仗。
          两个大雨点痛快地砸在前玻璃上,碎了,溅湿了眼前那一块。我踩住刹车,放满车速,缓缓地碾着一个个小水坑,像淘气的小孩,看见水洼,踏上一脚,自己湿了一身,来不及躲避的行人也溅到几个水点,脏脏的。连续十来天,我绕着花江旁边的上江村打转,车轮一次次碾过泥水坑,窗玻璃溅得泥点斑斑,车轮上裹着一团团烂泥,车身大半覆盖了一层黄色泥浆。这个小村落没有洗车的,我只希望能下场大雨,狠狠冲洗一遍车子,包括我自己。
    没有隐隐的雷声,没有耀眼的闪电,雨点停了。过了桥,公路一直通到村子西边的尽头,那里有一个镇上的墟市,逢一、四、七、九开市,只有上下两条街,像一个电路,中间并联,两边串联在一起。过了下午两点,墟市彻底“虚脱”了,零零星星看不到几个走动的人,住得远的摆摊的早收拾东西回家了,住在街上的大开着店门眯着眼打瞌睡,住得不远不近的守在摊前左右张望,能卖一个是一个。
          街道的入口处与泥泞的石子路接口,行人来回一踏,黄泥东一块西一块,接口处已堆起一个土堆,高出石子路半截,自然形成一个囤积泥水的小湖。小湖的右边有一堆碎石子,略高些,在那搭了个防雨的小棚子,天晴时看不到它的存在。我看了一眼从塑胶袋似的棚子里冒出来的白烟,把车子转上街道,左后轮落进湖里,飞溅出一泼泥水,落在棚子前面。
            从前镜里看见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婆从棚子里移出来,我以为弄脏了她的棚子,把车倒退回去,摇下窗玻璃。我凝视了她一会,这是一个苍老的老太婆,头上裹着一块灰布,穿着青色的旧时棉衣,像旗袍的上半身,右边有四颗布头扣子,下身是条黑色的马桶裤,一双陈旧的青布鞋。她没有丝毫打扮,如果再能活一百年,或躺进棺材了,她的衣着也许还是这个样。长年累月坐在炭炉前,烟熏火燎,面庞发黑,视线模糊,眼里时不时冒出泪花。撩起衣角,她擦了擦眼角,向我走来,我依稀认出了她。不比小孩子长大,老人的变化很少,却最让人寒心。头发日渐稀少,牙齿脱落,牙床松动,老年斑爬满一脸,腹部一夜间收缩,腰不自觉地弯下去,腰酸背痛,盆骨磨损,膝盖冰凉,脚底发麻,神经衰弱……一样样堆积在她身上,像一个个黑窟窿,我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她。她一步步靠近,睁大眼睛凝视着我,她看到的是我外表的变化,看不到我的内心。
          “你是小山?”她欣喜地叫了一声,声音粗糙而无力,空洞洞的,听不清楚,“好多年没看到你了,你怎么回来了?”我装作不认识她,错愕,茫然地看着她,真想快点离开。她枯燥的瘦小的手按在窗口,探过头来,“认不出我了?我是阿婆啊,你还吃过我的油饼,米糕呢……”她极力张开皱巴巴的脸孔,让我看得更仔细些,努力让我想起过去。用力搜索一下贫瘠的记忆,发现在很早的时候就有她的印象了。
          那时,我才四五岁,一个夏天逢集的上午,母亲带我去外婆家,经过墟市,我很不情愿去,执拗挣扎,在人群中和母亲走散了。赶集的人越来越多,挤在街道上,来来回回缓慢地移动,我被人流推搡挤压着,鞋子上印上了几个大脚印,疼得不敢用脚占地,眼里饱含泪水,无辜地看着高大的身影。退到街道边缘,我从人群里甩出来,摔倒在小水坑里,立刻爬起来,拍拍水渍。这时阿婆就在我旁边,四十六七岁的脸上早已显出沧桑的老态,亲切地把我拉到她身后,叫我乖乖地坐一会。她在不停地烧油饼,一双白净丰腴的手伸进伸出,快乐地忙碌着,烧好一堆,又一堆,再装进塑料袋里,拿给别人。偶尔扭过头问我几句,“你叫什么名字?”
    “小山。”
    “哪里人?”
    “小布源。”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和妈妈走散了。”
    “哪个是你妈妈?”
    “最漂亮的那个。”
    “你妈妈去哪了?”
    “外婆家。”
          我半蹲着,老实地回答她的问话,饶有兴趣地看她烧油饼。在平底勺子上加上一层白色掺和了薯粉的米汁,放进油锅里煎,熟透了脱落下来,再翻个身,煮一会,通体变成金黄色后夹起来,放在木盖子上。木盖子上还用白布盖住一叠叠的米糕,只露出几块。看着烧好的油饼一个又一个被别人拿走,闻着香味,我不停地吞咽着口水,把眼睛转到别的地方去,张望过往的形形色色的脸孔。
    “想不想吃?”
    “想。我没钱。”
        我细声地回答,她“嗬嗬……”笑着,从木盖子上夹了一个放到我手心里,滚烫滚烫的。我捏住一角,张大嘴咬了一口,舌头烫得发麻,吞不下去,又不想吞出来,一直哈气,快哭出来了。“慢点吃,慢点,这里还有呢!”
    “我妈很漂亮,很快就会来找我的……”
        过了正午,集市上的人流空了,我极力张望着,一直没看到母亲的身影。我又困又累,很想回家,阿婆叫我吃油饼,米糕,说再等会母亲就会来找我。我紧闭着嘴,不再吃了,很沮丧,我说过要让她看看我妈妈有多漂亮,可是她没来找我。我站起来,说要回去了,摇头甩手往回走。
    “你认得路吗?”
          “认得。”小跑了一段路,直到她看不见为止,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哭泣。之后多年,我害怕再见到她,不走她那边过,或一缕烟似的跑过去,远远地躲开。
          她认出我了,躲不过去。我咬咬牙,叫了声,“阿婆,”打开车门,快步走过去扶住她,“你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在这里,不在家养老?”她浑身只剩一把骨头了,握着她的手骨,扶着她腰骨,一阵接一阵的寒风刮来,心里凉凉的。
        “苦命的人,都是做到死,哪里有什么养老!不像你们家,有家底,又赚大钱,买好车……”阿婆腾出一只手擦眼睛,嘴里没几颗牙齿了,说话漏风。我听不真切,没贴过去细听,她从没刷过牙,呼出的气有股很浓的味道。即使没听到,我也点头笑着含糊其辞地说是的,好好好。
    “外面风大,到车上坐一会,有暖气。”
        “不要,不要弄脏你的车,我身上脏……”她这样说,眼睛却朝车里前后上下张望,“我一辈子都没坐过车,除了结婚那会坐了一回花轿,其余都是用脚走的。亏了做姑娘那会,没把这双脚给扎住,要不然,早躺黄泥里去了,嗬嗬……”她自顾自笑着,枯枝似的鸡爪子抚摸着我的黑色西装,光滑、柔软、舒适。“你们呐,越活跃潇洒,不像我这辈人,苦命啊……”
        潇洒一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把我囊括在里面,仿佛在零食店偷吃一颗杏仁被售货员发现了,阴笑着说:“你们呐,越活跃潇洒,连一颗糖都舍不得买了……”听得我脸上火辣辣的,一会起鸡皮疙瘩,一会额头冒冷汗,后背乏力,支撑不起胀大的头。
    “现在日子还不好过吗?”
        “难啊,越活越艰难,什么都涨价,卖不到几个钱,能糊口就不错了。”说起过日子,上了年纪的老人话最多,她却欲说还羞,张了张嘴,叹出口气。“老伴死得早,儿女分家了,有自己的过法。趁着还能动,多挣几个钱,等动不了了,能有口吃的,有口喝的,到腿一伸的时候,还多有几个棺材钱……”
        大概十年前,阿婆上午卖油饼、米糕,下午则揣着个大塑料袋绕着街道走,捡捡瓶瓶罐罐、废纸、丢弃的塑料袋、塑料杯之类的废弃物,偶尔还能捡上块铁,或硬币。那时我在镇上读中学,经常看见她来学校垃圾堆那里捡废纸,低着头,看不到我。一天逢集的下午,我和十几个同学在舞厅玩,抽筋似的跳舞,狼嚎似的唱歌。两个跟着去的女生觉得没劲,靠在窗口聊天,往外远眺,忽然其中一个惊叫一声,“来学校捡垃圾的那个老太婆在下面啊!”我靠过去,往楼下一看,确实是阿婆,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脏脏的,在垃圾堆里刨东西。尖叫的女生将喝了一半的健力宝丢下去,砸在阿婆身旁,洒了一地,她捡起来,放进口袋里,眯着眼睛朝上看,“嗬嗬……”笑了几声。那个罐子值五分钱,里面还剩几口。我往里躲了一下,几个男生把喝完的罐子全丢下去,看着她一个个捡进袋子里,脸上绽放胜利的笑容。
    “哈哈……”阿婆把他们逗乐了,不去跳舞,专门和她玩。
    “还要瓶子吗?”
    “要。”
    “要废纸吗?”
    “要。”
    “要书吗?”
    “要。”
      没什么丢了,他们想到了书包里一本本厚厚的书,“啪……”丢下去一本,又一本。他们的书都丢完了,来找我拿,抢过我的书包,我喊了句,“别丢……”
    “那怎么玩?”
    “我有办法,不能便宜这个老婆子。我们把书邦起来,再丢下去,更好玩。”另一个一直冷眼旁观的女生突然说,“好办法。”
        “书来了。”一个男生跑去找来长长的绳子,捆住两本书,叫了一声,把书往旁边丢。阿婆跑去捡时,他突然拉起绳子,书又回来了。再丢到另一边,她跟着跑过去,又没捡到。阿婆从左跑到右,从右跑到左,追着那捆书,累得气喘吁吁,全身湿透了。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抓得紧紧的,长长的指甲往肉里陷,抓住的是一把零钱。一块的,两块的,五块的,十块的,往窗下一放,一张张飞起来,漫天飞舞。喊叫声停了,抢着拉绳子的同学望着钱,呆愣了一会,书被阿婆捡走了。良久,钱落地了,阿婆一张张捡起来,他们才定下心,都说:“这才好玩。”手不自觉地伸进口袋,拿出来时仍紧握着拳头,只是空空的,没有抓出什么东西。捡完钱,阿婆一张张叠好,对着我,大声地叫我的小名。我羞红了脸,缩回去。其他人看了我一眼,觉得索然无味,又去跳舞了。
        我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发愣,眼中刺刺的,四周充斥着扭曲的摇滚音乐,耳中听到的却是一声声呼喊,“小山,小山……”突然,音乐停了,四周一片死寂。抬起头一看,阿婆进来了,抱着一叠书,手里握着一把钱。
            “书不能乱丢,钱不要乱花啊,要好好读书,好好挣钱啊……”她放下书,把钱塞进我手里,含着泪说。
        我带着这句话离开小镇,将近十年没有再回去。这次回来,是因为有件往事困在心理多年了,在花江村里。我要营造一个突然闯入这个村子的机会,不是故意,更不是有意。有一会,我想闭上眼睛,任车子冲进去,撞破一切阻碍,或者刹车突然失灵,无法停下来。可是,我一直不敢进去。
    “我带你兜一圈,散散心?”我有点心烦,眼前闪过一些复杂的记忆,随口说了句。
    “我不会坐车,坐不来。”
          “没事,很平稳,跟坐凳子上差不多,来,试一下。”我劝说了几句,她有限的坚持松动了,朝棚子里蹲着的小孙子喊了句,“看好东西,别丢了,我出去会。”她不安地坐在前座,屁股沾着一点,不敢坐实。局促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手脚却老实地收着,不敢乱碰,脸上泛起红光,望向窗外,像个羞答答的小姑娘。我也上了车,坐在她旁边,没料到她真会坐上来,一时找不到话说,伸出手去想放音乐,但停下了。车子开了,她把眼睛盯着窗外闪过的行人,希望能看到一两个熟人,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的风光。
    “你外婆还在吧?”她失望地扭回头,嘴角仍挂着微笑。
      “死了……”我冷笑着回答她小心翼翼的问话,稳稳地开着车,笑声在车里荡了一圈,返回来刺着我的耳膜。“嗬嗬,你这孩子,这么多年了,一点没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五年前。”我冷冷的说,我不禁迷惑了,难道她也知道这件事?车子穿过村子的入口,我的手抖了一下,习惯性的转到堤岸上去。堤岸很窄,只容得下一辆车子,左右两边林木茂盛,粗大的枝桠伸到路上来,遮天蔽日,地上爬满灌木丛的枝蔓,像进入了森林,我放慢车速。夏天这儿的鸟特别多,以前暑假的时候,我经常来这打鸟,邀几个要好的同学,四把鸟枪都带上,还有一把装散弹的猎枪。猎枪我只放过一次,对着竹林,散弹打着旋钻进竹片里,烧出一个个黑洞。若钻进肉里,肯定会搅碎,烧成一团湖,没法吃。
    “有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阿婆想了一会,看着我说。
          “没。”我摇摇头,思绪一下子飘远了。那时我还在读小学,如果我能选择,我要母亲和外婆一起照顾我。如果不能,我要母亲。但是,母亲忙着去外面赚钱,把我留给了衰老、贫困的外婆。我天真地以为,是外婆把母亲赶走了,只要外婆回家去,母亲就会回来。于是,我端起猎枪,对着外婆,逼她回家去。外婆流着泪无奈地走了,母亲却没回来。我把自己留给自己。花江村的老老少少都知道我把外婆驱赶回家,恨透我了,外婆也斩钉截铁地说过,就是死也不会再踏进我家半步。想去找外婆要口饭吃,要她回来,已是不可能的了。
        外婆死了。突然一天,母亲说起的时候,我如释重负,应了声,心却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母亲也没见到她最后一面,接到信才去打了个过场,哭了一回,丢下一把钱,就回来了。
    “你还计较啊?”
    “没。”
        我很不想说话,专心开车,过完长长的河堤,转弯回街道,稳稳地停在棚子跟前。阿婆要下车,我开了门,她不舍得下去,摸了一下车门,说:“有钱就是好,一眨眼就兜这一大圈,靠这双脚,没半天也走不完。”她点了点脚,扶着车门下去了,“你饿不饿?我这还有你爱吃的油饼,我给你拿几个?”
    “不用了,不用了。”
      她小跑过去,用袋子包了几个油饼拿回来,油腻腻的。我想推掉,想掏钱,想说谢谢,但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拿去吃吧!你去吧,我不耽误你时间了,嗬嗬……”她亲切地说,拍拍我的手,转身一步步走回去。我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外婆瘦小的影子,伴着她越走越远,模糊不清,我没有追上去问一句,你葬在哪里,我想来看你。我开着车,又在四周游荡,心里想着阿婆不是我外婆,这是个错觉,她肯定不知道吧,即使知道也不会跟我说。


      PS: 厚着脸皮打个广告,这是我班的博客http://rw056.blog.163.com/edit/,欢迎有兴趣的朋友去指点一二。







    情到深处自感人!
    娓娓道来,主人公貌似无所谓和冷峻的背后是深深的悔恨和挣扎!
    也许有一天,他会开着车再回到那个令他心痛的地方,嚎啕大哭,不再冷峻,很有所谓!

    不好意思。。。我脸皮很厚。。没办法。。哈哈
    也算切磋吧。。。。类似文学类博客。。。。希望广大文学爱好者多多光临。。。
    要知道,为打这广告,我才贴这小说的。。555555555,也是用心良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