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陆续从门前走过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孤独的国王，在自己的领土守候着每天照常升起的太阳。
      六月的阳光异常猛烈，远远的，直刺着高矮的房屋、扭曲的街道和躁动的人群。一条黑狗窝在屋檐下，伸长着舌头，前爪滴了几滴过多的唾液，两眼炯炯有神，脑袋随着路过的人移动而左右摆动。一个人，高瘦，样子模糊，越走越近，头发浓密杂乱，胡子拉杂，眉头深锁，一脸疲惫。街道上响起他有节奏的拖鞋声，“嗒，嗒，嗒……”裤脚拖地，磨着脚后跟，两手反插裤袋，缩着身子，从屋檐的阴影下走过。即使仅有一点点阴影，他也要走到人家门前或店门口，紧挨墙壁，溜过去，像个不能见光的幽灵。黑狗立起来，往后退了几步，跳到阳光下大叫，“汪汪……”，像条需要人保护的懦弱的母狗。路上玩耍的小孩害怕，不敢看他，躲到一旁去,怯怯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闪烁一下，他无比清醒，对周围的大喜大悲，吵吵闹闹，无动于衷，依然不快不慢地走着。右手抓着五十块钱，搓了搓，手心里满是汗水。
     　昨天下午回到家，母亲围着裙兜，在厨房收拾，准备做晚饭。他垂下头，想偷溜进去，“志远，”母亲探出头，看到了他，在围裙上擦擦手，拿出一百块钱，摸着他的头，轻柔地说：“看你紧绷着个脸，给，去玩一天，放松一下吧！”
    “不要……”许久没有听到母亲大吼大叫，哭天骂地，啰嗦唠叨，他像个做了错事反而受到表扬的孩子一样心虚，不敢接母亲的血汗钱。那是一种罪孽，他始终这样认为，拿得越多罪孽越重。家里的艰辛，他深有体会，一百块相当于母亲一个都月熬夜缝制一百件大衣纽扣的所得。
      “拿着，哎，过了这道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母亲将钱塞给他，走开了，伴着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蕴藏了数年。母亲眼中暗淡无光，似乎习惯了，或是不相信他，仿佛对一个垂死的人，不再抱任何期望。而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不信任他，特别是亲爱的母亲。仅有的短暂残缺的梦，时常被这叹息声敲断，再难拼凑完整。他经不起这种无声的折磨，伪装的坚强与不在乎，无法掩盖内心的无比脆弱。


一

“我爱她，胜过我的尊严，我的生命。我要用全部的热情拥抱她，占有她……”
 　哪层楼哪间房飘出戴佩妮的情歌，“我爱疯了，我疯到自己痛也不晓得……”，张志远抬头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望着一个敞开的挂着桔色窗帘的小窗户，他笑了，脑中不由涌出一个滑稽的画面。
      三年前的八月比现在燥热许多，而志远却像走出热恋的小伙子，既失落感叹，又自信满满，对明天，像对其他从身边经过的美丽姑娘一样，充满了期待。半熟的小伙子像花丛中的蜜蜂，勤劳而风流，没有一朵艳丽卓绝的花能够长久留住他的心。天空就是这样，两片薄嘴皮子，一开一合，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逗得矜持的女孩时不时笑得花枝乱颤。但天空结婚了，张志远听到这个消息，不敢相信，愣了好一会，直接搭车去他家看个究竟。
       　傍晚，三辆婚车从街口鱼贯而入，停在德胜西路160号，一对新人从第一辆红车上下来，亲戚朋友凑上前，笑脸一张一张传递下去。“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快看啊……”几个小女孩挤进人丛，围着漂亮的新娘，一直送她进新房，陪她说话，吃饭。新郎西装革履，满面风光，热情招呼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这些人，有经商的、种田的、打工的、教书的、读书的、做官的、打流氓的，龙蛇混杂，彼此寒暄吹嘘，重复一遍自己或他人的光荣事迹，一下子都变得很了不起了。对于光荣事迹，可以是升官发财、坑蒙拐骗，也可以是吃喝嫖赌、杀人放火，只要动静大，说出来够刺激，能吸引别人的耳朵就行。刺激是相对平常化的琐事而言，多听听别人的刺激的事，可以冲淡自己平淡苦闷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还可以提高生活情趣，未必是坏事。所以，往往东村谁家着火了，隔两年西村还会有人当新闻提起，而且添油加醋，越说越悬。所以志远一向不信别人随口乱说的话，直到看见新郎真的就是天空，仿佛当头一棒，把他打蒙了，耳膜嗡嗡响，听不到声音。隔着人群，天空看到志远坐在角落里，大步走过去，给他一个拥抱，递上一根中华。
“没想到，兄弟你会来，我太开心了。”
“你，你真结婚了？”
“不像吗？怎么样，我老婆还行吧？”
“你老婆？晓华？”
“不是，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别说了，我先上楼去了，你在这坐着，千万别客气，待会找你拼酒。”
志远坐下来，吸了一小口烟，刚到嘴里，就吐出来，喉咙干涩。这个二流子，初中被开除后就跑出去鬼混，几年不见，现在人模人样的，真的结婚了？他想不通，摇摇头，将目光转向邻座的几个老人。
“这孩子有出息啊，娶了这么漂亮的老婆，几世修来的福气……”
“是啊，还是老板的女儿，你看这一结婚，就送了辆小轿车……”
“哎，叫你们的孙子也别去读书了，都去学开人家的小轿车……”
一阵鞭炮炸响，宴席开始了，楼上楼下摆了十几桌，坐满了人，每张不同的脸都写满了喜气。志远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觉得胸闷，喘不过气。挨着人堆挤出来，一滴酒水没喝，就走了。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喝喜酒。
     　午夜十二点，喧闹了一天的街道沉寂下来，车子与行人早已绝迹，藏到隐蔽的所在休息或私语，只有路口的红绿灯仍机械地更换。昏暗的路灯照不亮的漆黑的夜空响着无力杂乱的脚步声，“不可能，不可能……”志远喝醉了，深一脚浅一脚，边走边胡言乱语。在模糊的记忆中，天空比他差远了，甚至不屑和他相提并论。
“怎么可能活得比我好……”一拳打在电线杆上，手上的剧痛减轻了心的痉挛，“我不会放弃的，绝对不会。我爱她，胜过我的尊严，我的生命。我要用全部的热情拥抱她，占有她……”

二

  “她是魔鬼，只会日夜折磨我。我要努力，把她抢过来，再一刀杀了她……”
       　长长的街道走到了尽头，前面是靠近江边的国道，他不知不觉走到这里，停住，看着来往穿梭的车辆。车子一闪而过，快得只能看到一个个不同的轮廓，一辆辆冲过去，仿佛抽走了他的思维，眼睛跟不上车轮旋转的速度，这很容易让他想到死，而不愿被推着往前走。死，是每个人的必然结局，他时常幻想着在何时何地坦然地死去，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要经过多少个偶然，才会遇到一个和死一样的必然。两年前，他要一个比死更肯定的答案。没有。
         　又是一个闷热的八月。仿佛八月本来就是忧郁和落寞，志远和大地整夜整夜在街上闲逛，数电线杆，记店铺招牌，看路过的女人，抽劣质的香烟，吃地摊上的零食，说无聊的废话，打游戏机。打游戏机能赢钱？志远第一回听说，大地玩老虎机赢了一千多，他不信，站在他后面看了几回，学会了，也过去玩。他很谨慎，丢了几块，再丢几块，还不中，就走人。下次一定能中，下次一定能中，再小心一些，再看清一点。一天又一天，他着魔了一般，每天都在想着怎么押，赢多少倍，可每次都只差一点点。一千，两千，三千。存折里的一万块钱全取出来了，“我就不信邪，我不信……”争着一双血红的大眼，盯着屏幕，一眨不眨。
“六十四倍，苹果，还有钱没，拿过来……”
“没了，没了。”
“一万多就没了？”
“你还拿了我两千多，我没钱用了……”
“赢了马上拿给你，急什么……”
“这钱是我爸拿给我买摩托车的，我都花光了，怎么回家？”
“外面住几天，等赢了再说……”
       　志远把最后一个硬币塞进去，没中，用力拍打机器，心中一痛，牙齿咬得咯咯响，脸上肌肉剧烈抽动。游戏机老板与他俩混熟了，关起门，让他们玩，自己去睡觉。志远四周看了一边，眼中闪着寒光，最后定格在老板住的漆黑的的小屋里，一丝邪恶的念头不可抑制地膨胀起来。闭上眼，深吸几口气，他控制住了，拉开铁门，转身走了。大地没有跟出去，过了会，拉下门，掏出钱继续玩。已到半夜，巷子里野狗的吠声，夹着绵长撕心的猫叫声，此起彼伏，墙角细小的虫鸣全被掩盖了。
       　“哒，哒，砰，砰……”志远两手插进口袋，脚步跟上心跳的节奏，“钱，钱，没了……”迎面吹来一阵热风，他打了个冷颤，心底涌起一股寒流。“怎么向父母交代，怎么说，怎么办……”在街上溜达到半夜，思维转得再快，也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钱，并不是他所关心的，望向漆黑的天空，握紧双拳，又无力地松开。
   　到了家门前，一个黑影迎面走来，他换忙抬头，闪过一边，差点撞上。回头看了几眼那个黑色的背影，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跑回家，叫醒沉睡中的父母，和妹妹。
“我刚才看见一个贼从屋里出去，快看看，丢什么东西没有？找找，贵重东西少了没？”
“找什么，我们家有什么东西值得别人偷的，我都不知道。”妹妹睡眼朦胧，擦着眼睛走出来，埋怨志远小题大做。小妹刚中考完，考到了市一中，一所百年名校，除了学费，其他的她都不放在心上。
“该死的，存折不见了，上面有一万多块钱，我存了几年呢……”里屋母亲略带呜咽的声音慌乱而沙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凄厉。志远心中一颤，快步走过去。
“你怎么不放好呢，这可怎么办，谁还肯借钱……”父亲坐在床头，裸着上身，穿条长底裤，屁股上磨损了，露出几块白肉。
   　“怕什么，不是有密码吗？偷走了存折有什么用，有取不到钱！”小妹镇定下来，安慰母亲，“别担心了，明天拿证件去银行问一下，把帐号冻结，如果他敢来取钱，报警抓他。”
“帐号是多少都不知道，怎么去问，瞎忙？再说，银行会让你乱查吗？”父亲摇摇头，叹息一声，“哎……”
 　“照着身份证和名字查，天下没有不讲理的地方，跟他们说明情况，会答应的，明天我和妈一起去。”小妹坚定地说。母亲眼里含着泪花，看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志远，说：“也只有这样了，老天爷保佑，一切平安。”
这一夜，志远没睡，半睁着眼，侧躺在地板上，半边身子麻痹了，仍一动不动。两只蚊子在头顶盘旋，“嗡嗡……”，飞上飞下，停在他脸上，“啪，啪”两声脆响，蚊子的血粘在他滚烫的脸颊上。他觉得痛快了许多。
        中午小妹和母亲回来，一声不响，坐在一边。父亲问了句，“怎样了”没人回答，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都低头沉默了。小妹深吸口气，平稳激动的心情，淡淡地说：“我去打工挣钱。”
“你说什么？不读书了？”父亲气恼地反问。
“我不喜欢读书，没意思，读出来也是打工。”小妹打定注意，“我好多同学都去打工了，我也想去。”
“打工有什么出息，累死累活做一辈子也挣不到几个钱。你不用担心学费，银行那边怎么说？下午我再找人去看看。”父亲咳嗽了一阵，红褐色的脸颊上刻着的纹路，深了许多。
    “早几天那钱就被拿走了……”小妹站起来，看着把头埋进手臂的志远，声音有点颤抖。母亲瞪了她一眼，“可能存折早就被偷走了，我一直没察觉，都怪我。小妹，你的事你自己做主，要读书，我和你爸一定供你，要去打工，我也不拦着……”
“我天生打工的命，还可以由我选吗？！”她快步走进房间，扑在床上，泪水嘀嗒嘀嗒滚落下来，她掩住嘴，不敢哭出声。
        仿佛睡了一觉，抬起头，脑中一阵混乱，像风中翻滚的柳絮，找不到一丝头绪。他没吃午饭，溜出家门，到江边闲逛。小妹绝望的眼神，化成无比的恨意，铭记在心底，她还会原谅自己吗？“过去了，过去了吗？……”他把一切归罪于燥热的夏天，归罪于可耻的灵魂，翻弄着口袋里的小刀，用力插进梧桐树里，疯狂着插着，一下，两下，三下……
    “是她，是她，都是她害的。她是魔鬼，只会日夜折磨我。我要努力，把她抢过来，再一刀杀了她……”

三

  “人生在世什么都要玩一次，找点新鲜事刺激一下麻木的神经，这样才不会衰老得那么快……”
     　远远的，他一个人站在红绿灯前，文弱斯文的模样与掩藏的狂野性格相去甚远。心灵的孤单，让他想要飞翔，超越不可超越的存在，却受到肉体的禁锢。绿灯亮了。他慢慢走过去，心中想着，突然地震，迎面走来一个人朝他胸口插上一刀，或碰上喜欢闯红灯的车，然后无限满足地死去。这不是刺痛人的眼睛的悲剧，他想，这只是一种存在的状态。他想到了变态，脸上泛起冷冷的笑，他想到了无聊的昨晚。
     　在八十四号饭店吃完饭，志远，天空，和大地三人一路沿着十字街一路逛下来,默默走着，一句话也没说，至多互相看一眼。他俩都知道志远又到了门槛上，担心他又掉链子，想说些好听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从东街走到西街，从南门走到北门，他俩放开了，玩的时候不要想太多，先陪他放松放松，不要太紧张了。
     　不同颜色的衣服，不同款式的车子，不同心思的人，在同一条街上飘荡，放佛是迷失心智的鬼魂。街底路口一家发廊店里一个女人看见他们来回走，拉开门，细声细气地招呼了一声，“帅哥，里面玩一会吧？”
“有什么好玩的？”大地听她声音温柔而有磁性，甜腻腻的，不由应了声，跟着走过去。
     　“你进来就知道了，外面热，里面有冷气，快进来吧。瞧你满头大汗的，姐姐帮你擦擦……”那位小姐三十出头，衣着光鲜，一身媚骨，拉住大地轻捏暗揉，媚眼频眨。大地从没被女人这样亲密地搂着，只觉得芳香扑鼻，浑身清爽，大脑充血，愣愣地跟着她往楼上走。天空看了，笑了一下，也跟另一个女人上楼去，左手按在她丰实的臀部上，狠狠地抓着。
“小伙子，放松一下吧？”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走过来，把手搭在志远肩上，笑着说。
“不用了，我在这等他们下来。”他不自然地摇头，克制自己。
     　“上面等也一样。放松，别太紧张，老娘帮你按摩，包你舒服。来吧！”一个半拉半扯，一个半推半就，两人上楼进了一个小包厢。里面只有一张床，他挨着床头坐下，她关上门，哗啦一声把衣服脱了个精光，一身白肉，水桶腰上挂着两颗硕大的耷拉着下垂的乳房，乳头凸起，被扯长了两三厘米。两腿粗壮的大腿贴着床板，依稀可以看见一撮杂乱的黑毛，一阵恶臭迎面扑来。“这鬼天气，热死人了。”
“你干什么？”志远左右看了一眼，吓了一大跳。
       　“脱衣服啊，没见过？躺下，老娘帮你磨豆腐，让你知道我的妙处。”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往她奶子上按，“不要拉，怎么样，老娘的奶子够大吧？别装了，把裤子脱了。”边说边按住他的头，在胸口磨蹭，一脸得意。志远晚上多喝了点酒，脑中一片朦胧，闻到她身上的异味，一阵恶心，没忍住，吐了出来。她没躲开，胸口湿了一大块，大腿上也溅了几个星点，“他妈的，要吐也不早说。”
        志远挣扎着起来，想开门出去，被她拦住了，反应过来，随口问了句，“干嘛，要钱？”
“五十块，少一分别想出这个门。”那女人利索地拉起裤子，套上衣服，两手抱在胸前，兜住下沉的乳房，一脸杀气。
“什么，五十块？”
“怎么，嫌少啊？看上面十块，下面十块，摸一下十块，按摩十块，你吐我一身不要赔十块？我还没收你十块台费呢！”
“我没看啊，也没摸，怎么要这么多钱？”志远清醒了许多，经过那
次教训后，他一分钱也不舍得浪费。
 　“还说没看，我露那半天，你还有哪里没看到？你摸我的奶子那么久，不算摸？收你十块钱是便宜你了，要不然你去看你妈的还是摸你姐的？”
“我没那么多钱，只有四十块。”他低下头，摸摸口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小声地说。
  “少一分也别想走，快点给钱，别耽误老娘做生意。”眼睛盯着他手上的钱，一把抢过来，数了下，“还有呢？”
“我只带了五十块，刚才打电话花了几块钱，还有几个硬币。”从库底摸出五个硬币，拿出两块放到她手心里。
   　“那三毛也给我，便宜你了。下次想我了，我给你打八折，要来呀，帅哥！”她扭着两瓣大屁股，笑嘻嘻的下楼去，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志远恶心得干呕了几下，拍着隔壁的门，大喊，“你们走不走，不走我先走了？”
“你等一下，马上出来，马上就好了，好了……”天空应了一句，接着大地也说：“好了，好了，出来，出来了……”
“你怎么了，那么快？”三人从路灯下走过，三条影子拖得长长的，大地点了根烟，笑着问志远。
“无聊，很没意思。”
“嘿嘿，那你说什么有意思，我们陪你玩。”天空笑了几声，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没玩过就玩什么，抢劫，怎么样？正好我带了把小刀，抢几块钱来买酒喝。”三人都笑了，大地坚持地说：“我是认真的，不信，我抢给你们看看。”
“要不要蒙面啊，大哥，”天空不失时机调侃他，“要不要再多叫几个人？我怕你反被别人抢，哈……”
“没种的才要蒙面，我还要告诉他我的名字，住哪里，叫他有空过来喝酒，够种吧？”说着掏出一包小熊猫，一人分了一根。
“我不会抽，别浪费了。”
“只要是会呼吸的，没有不会抽烟的。来，统一造型，你又不是没抽过！”
   　点好了烟，三人站在大街上，守候猎物出现。每人抽完三根烟，终于碰上一个落单的，骑辆女士摩托，靠边走。女的，穿着黑衣，深蓝色裙子，高跟凉鞋。到了三人身旁，大地突然倒下了，“哎哟，你撞到我了，别跑……”天空拉住她的车子，她停下来，转过头，一头飘散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甩了两下，露出一张秀丽的鹅蛋脸，细声说：“怎么了？”
 　“没看到吗？你撞到我了，赶紧赔钱，不然我跟你没完！”大地爬起来，恶狠狠地说，看到她干净清爽的脸，笑嘻嘻地说：“看你有几分姿色，就赔一千块吧。”

    “我没有碰到你，是你自己摔倒的，别冤枉人。”三人围在她身旁，吓得苍白的脸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马上镇定下来，想跟他讲道理。
    “我叫大地，住在外环西路77号，谁不知道我最讲诚信了，我会冤枉你？你没看到你骑那么快，刮起一阵风，把我吹倒了？”大地挺起个将军肚，两手叉腰，身上挂着的棉花糖似的白肉随着颤了颤。
“什么，风会把你吹倒？”
        志远看着他笨拙的表演，想笑，但没笑出来。因为他看到了眼前的这个女人，禁不住全身冰冷，愣住了，所有知觉都关闭了。虽然今晚他抬头望了好几次天空，仍不能确定是否有月亮，当时只觉得寒光一闪，眼睛仿佛瞎了一般，看不到任何东西，心跳也停止了，灵魂处于不可抑制的癫狂状态，要撕裂肉体，飞升出去。他握紧拳头，这不是爱的来临，而是痛苦的开始，深入骨髓的疼痛刺激着他每根神经，膨胀，膨胀，快要爆裂了。
   　她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眼瞳微微胀大，眼神扩散，陌生而疑惑地看着大地。这个表情，这个眼神，志远记忆犹新，眼前闪过一个满身是血的身影，她最后就是这样看着他的……
   　“当然了，难道只有女人可以弱不禁风，男人就不行？一千块，快点，没钱拿车子。”大地强硬地把她拉下车，志远和天空以为他只是想搭讪，故意开个玩笑，没料到他来真的。
“你这分明是抢劫！”
    “对不起，我就是抢劫，不服吗？改天来找我啊，我让你抢回去！”说罢，掏出刀子，在她白皙的脸蛋前晃动，切下两根头发，吓得她退后两部，声音颤抖地说：“你疯了，我又没钱！”大地没理会她，跨上车子，“好玩，不是吗？走。”天空坐在后面，一阵烟飘散，两人走得没影了。
“那一袋是试卷，你拿去没用的，给我留下来，好吗？”她仍不死心，朝他们的背影大喊，引来一阵得意的大笑。
   　“老师好？”志远站在一旁的灯柱下，回过神，冷哼了声。她立时转过来，看清是他，气愤地说：“有什么好的，你不是和他们一伙的？干什么抢我东西，以为我好欺负是吗？”冲上来，想要抓他的衣领，手伸到一半，又放下，深吸口气，冷静下来。
“他们跟你开玩笑呢，别在意。明天我叫他把东西送去你家，你住哪？”志远挤出一个惨淡的微笑，“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用了，我自己会回去。记住，我姓罗，住在博生东路190号，明天中午之前送过来，如果里面的东西少一件，有你好看。”她转身正要离去，志远一把拉住她，两人对视了几秒，陌生的眼神探视着彼此的内心。
“还有很远，你打的回去吧！”他松开手，塞了张五十块的钱给她，凝视她几眼。她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转身慢慢地走了。
“奇怪……”
   　江边吹来一阵凉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在暗黄色的光影里飞舞。老枫树立在一旁，粗大的枝干刺向四周，顶端的叶子被吹得猎猎有声，在寂静无声的夜里，阴森森的。夜，在零星的几点灯光中，黑得透彻，抹去眼球上的色彩。灯光，是夜的眼睛，守候在神经的交汇处，凝视着人的灵魂。国道上偶尔飞过两束强光，射中南江大桥边站立的三个身影，一会看桥下的江水，一会望天上的北极星。
“大地，什么不好玩，要玩这个！明天把东西还回去。”

“这有什么？”
“也是，这多没意思。我就觉得奇怪，那女的怎么那么像……”
“小珍？看花眼了吧，别说了，走，回去看几个经典的碟子。”跨上摩托车，两脚踩地，推着往前走。“人生在世什么都要玩一次，找点新鲜的事刺激一下麻木的神经，这样才不会衰老得那么快……”

四

  “你冷静点，用平常心对待，你一定能跃过这道坎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自己……”
      红灯亮了。志远安全到达对面，看着一半身子浸在江中的老树，他想起了许多，许多不愿想起的。大地说出小珍两个字，志远停住了呼吸，狠狠地想着她，牙腮紧咬。近一年，想要而得不到的和不想要也得不到的在梦中尽情地折磨他，小珍就是其中之一。回过头，车流穿梭，一片迷茫。突然眼前一亮，一辆红色的跑车冲过来，近了，近了……
        “嘭”，“喳”，他滚落到一旁，头破血流，车子停了两秒，又风驰电掣般开走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呵呵……”，这是他自找的。爬上人行道，剧烈地喘息，眼睛一闭，滚下坡。头撞到凸起的树根，他清醒了许多，用尽全力爬到树下，背靠在树干上。这里有她残留的气息，她，真的走了吗？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分开这段时间，一直在反思过去自己的所作所为，发现错了很多，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荒唐可笑，“我怎会那样对她，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从开始到结束，细细地回想，那些痛苦和快乐的时光，在记忆里刻下的深浅不一的痕迹。他以为可以回想很久很久，直到生命终结，但贫瘠的记忆没有多余的漩涡供他徘徊。
   　“你那次说得很对，不会哄你，不在乎你，不把你放在心上，老惹你生气。换你的角度想想，找个男友，是为了得到爱护，关怀，为了开心快乐，怎么老是要受气，逼着做这做那，如何忍受得了？那时觉得没什么，冷静下来一想，为了得到你，我错得离谱。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想看你哭，所以逗你，气你，逼你……”
   　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吐出几口鲜血，脑门的血流下来，挂满整张脸。思维渐渐迟钝，模糊，只有一个淡淡的人影萦绕在眼前。“其实我想更懂你，不是为了抓紧你，我只是怕你会忘记，有人永远爱着你……”那是小珍你唱歌时回头望着他的模样，眼中充满一丝脉脉的深情，像闪电一般一闪而过，那么美，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人总是会变的，我也一样。”一年前，他们还是阳光下的恋人，月光下的情人，小珍在这颗老树下如此对他说，两手放在后面，斜靠在树干上。这也是志远第一次吻她时的姿势，她记得很深，在梦里想要紧紧地抓住，那时的单纯。闭上眼，深吸口气，缓缓地吐出，“我，我们还是分开吧！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她说不出话了，仿佛眼泪就在喉咙里，多说一句，就要流出来。志远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想要找到一丝情意，“我想你了怎么办？”
“不要想我，你什么都不要想，我不能再害你了……”
“你这是为我好？”
“不是。”
“为什么突然要分开？你知道我放不下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没有你，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爱我？你知道我有多怕见到你，你越来越疯了，我受不了。”她向前走了几步，回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涌来一股潮水，又迅速退却，“我不喜欢你，也不再相信你改正的誓言……”
“不再相信我？”他向她走去，眼中寒光一闪，一丝邪恶的念头疯狂地喷涌出来，“不喜欢我？”
      “是，别再死缠着我了，这样只会让我更讨厌你……”她转身，跨出左脚，想要离开，却被他一把拉住。两人僵持了一会，拉上拉下，志远突然发力，把她拉下来，撞在一起。“啊……”小珍惊叫了一声，低头一看，左边胸口插着一把小刀，一股血流喷涌出来， “你……”志远跪倒在地，惊慌失措，眼中泪光闪闪，不敢看她，“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为什么连你也要离开我？抛弃我？”她痛苦地呻吟着，想要呼救，他扑进她怀里，一手按住刀，一手捂住她的嘴，“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小珍苍白的脸上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眼瞳微微胀大，眼神扩散，陌生而疑惑地看着他。是怜惜，是悔恨，是心痛，是无情，还是冷漠？她没有挣扎，滚落两滴热泪，拥着他，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志远松开手，惊愕了，“你哭了？是为我流泪？”小珍摇摇头，又点点头，“还记得我们相爱的誓言吗？谁变心了，谁去死！”她擦去眼角的泪痕，镇静下来，“是的，我变心了，爱上了别人。但是我想告诉你，你曾说过一句让我铭记于心的话，‘如果只有一颗糖，要么给我吃，要么一人一半，你绝不会自己一个人吃的。’我，死在你怀里，我不会怨你的……”
“不，我不会原谅自己的，我送你去医院，我不要你死……”
“不用了，我，没快不行了……你还有大好前程……千万不要放弃……不要自己毁了……”
    小珍微闭着双眼，气息奄奄，无力说话，张了张嘴，志远将耳朵贴过去。拔下刀子，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刀，丢进江里，然后报警。
       　有人说，这件事的真相是这样的：那天夜深了，志远和小珍还在江边的老树下约会，突然跑来两个流氓，要他们将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为了争夺小珍脖子上的一条半月形的白色项链——两人的定情信物，他们掏出刀子和志远打起来，一刀横过去，志远用手臂挡住了。斜插一刀，志远无路可退，正在这时，小珍扑上去，挡在他前面，挺起胸膛，插中了。两个流氓无心伤人，立时吓傻了，拔刀跑了。志远追赶不及，只好报警求救，可是送到医院时，小珍因流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了……
   　志远伤心欲绝，日夜噩梦连连，整个人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自杀了十几次，幸亏被家人及时制止。由于当时天黑，看不清歹徒的模样，现场人流过多，证据不足，无法确定罪犯身份，因而这个案子一直没有侦破。没有人怀疑志远的一片苦心，日夜忍受煎熬，悔恨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走上一条自以为是捷径的绝径，他有理由忘记一切，静静地躺在小珍身旁，凝视着夜空……
   　他动不了了，歪躺着，也无力再思考，内心血肉模糊，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一年又一年，他再也无法忍受，心里默念着小珍最后说的一句话，就让一个偶然成为一个必然，“你冷静点，用平常心对待，你一定能跃过这道坎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自己……”



正文

推倒陈旧的城墙，在废墟中，一个老人赫然而立，两眼注视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年轻人，神定气闲地说：“你来了！”
“嗯，即使只有一线希望，我也绝不犹豫……”

后记：谨以此文，纪念一位于2006年6月6日突然无故死去的朋友。

不明白

KUSO!~~~~~~~~~~~~~~~~~~
悲愤的情节,悲伤的故事,悲伤的结构,
看不到希望的结局,或者说是,开始.

生命和文章谁长谁短？

好贴　　很久没有回来这里看看过了　　顶下。

如此忧郁的心,后面该有生命难以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