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婊子
  • 浏览:1151 评论:8 人
  • 要此文档找……冷气


    我是一九八六年生的,二零零三年满十七岁。  读大一,学校在一个城市的乡下,和家所在的城市相隔五个小时朝西的火车。十七年,没有一天不荒唐、不窝囊。  在大一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他叫围。  他是我的第一个人。难以相信。因为我长得还算好看,好看得不清白。还有别的原因。中午我们在一起,我们坐在一个破烂的小饭馆里,碗很大,菜很酸。他快要留级了,心事重重。我说不管你怎样,我无法嫌弃你,甚至我可以陪你。  你留级,我流产。  我安慰他,我说嫁鸡随鸡。  走过来一只鸡。  我说嫁狗随狗。  走过来一条狗。  他说他中午没空,下午再陪我,如果我不信,可以拿走他的手机或钱卡。我摇摇头,我不想你兑现一句话还要一件抵押,即使你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兑现过。下午我去他租的房子找他。他的房子在学生影吧、酒吧聚集地的深处。经过一米宽五十米长七十度陡的楼梯。墙壁喷满了张牙舞爪的油漆,好象刚被追债抄家,又好象作者的自画像。强劲的风从入口灌进来企图把我吹滚。楼梯顶上焊满了铁条,纵横交错,像一只鸟笼、一座牢。中途停下来,用脚尖试探台阶,用手遮盖眼睛适应黑暗。  乐队晚上有演出,现在在排练,扁着喉咙歌唱,几个乐手头发一个比一个长,像栖息在海底深处的海怪,咿呀咿呀的、呜呜哇哇的,一个字也听不懂。  门口房东的女儿不舍地放下刚才拿牙签拨过鸡眼、用嘴巴啃过指甲的脚丫,赶过来摸黑开灯。开关太多了,足足有两排,摸不准。灯半天打不开,蓝光闪闪的,有触电的危险。这里的水是用电压起来的,你洗头,我用火钳夹住并竖起手臂粗的水管。你举着脸盆接水,脸盆里有一些杜鹃花的图案,接满了水,花朵就浮出水面。水柱子冲到天花板上,溅碎开来,我们在屋子里制造喷泉。  她说今天你没来。  她问我和你是不是一个学校的。  果然你人见人爱。莫非她也想念你,以她的一口龅牙。  我进不去,把地板踩得劈啪响。  隔着门和墙,我看见往日里床上、沙发上翻来覆去的我们。我看见房子背后窗户下面的池塘,多少个晚上,青蛙们头戴着浮萍蹲在漂浮的木板上,像飘洋过海的新娘,扑通跳入水中的洞房。我家前后院子里葡萄架上失足的猫,扑通滚落下来。  我绕到房子后面,一个老人放下一只麻袋,从袋子里掏出一只碗,好象我家里有过这么只碗。碗上有个锯齿状的缺口,他手掐着这个口子,沿着池塘一碗一碗地往水里浇石灰,毒死蚂蝗种上藕。我有点担心碗的缺口会划伤他的虎口。  闷闷地往回走,远处的一块招牌被近处路灯上的灯箱挡住了上面一截,巨大的一个胎字。赶紧三两步走到灯底下一望,是汽车维修的补胎,虚惊一场。  回到寝室,强行小便不出来,室友拧开水龙头,让我站在水龙头旁边,哗哗啦啦的水声勾引我的尿。尿意来得慢吞吞的,早知道还不如我自己对自己下面下手。几十滴尿用剪去上半截的矿泉水瓶子装着,瓶子是瓶口开得最大的那种牌子。瓶子的切口有点划手,没抓稳,失手掉在地上,跳了好半天,才被捉住。引起围观。测完了从五楼浇下去,降落在过往的人的头上。一个人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以为要下雨。瓶子留下来,夹在胯里有助于塑身。最近有室友总结,胯间放得下一个拳头的下半身穿内裤最好看。我们信以为真,平时在寝室里站着,胯里都夹了一把折叠伞或者一个装辣椒的瓶子。  抓了一把瓜子,磕的瓜子壳往瓶子里丢。边走边吃,讲究卫生。  室友说尿的用处就是多,她得了眼病,她蹲下,让她的弟弟站着把童子尿淋在她眼睛上。围也说过,童子尿很珍贵,他小时候在河边玩,一个老人拿几颗豌豆换走了他的半碗尿。我捶了半天肚子,慢慢睡着了。来到一个梦里面,你在这场瘟疫里死去了,我跑到你家强烈要求为你续香火,《知音》惊闻,前来采访我。  十七岁,一夜成名。


      我爱你,爱你用过没冲的厕所,余香缭绕。爱你发黄的牙齿、眼睛里的血丝,年少的沧桑。爱你伸不直的手指、并不拢的腿,编织进我的骨架,合二为一。  我把手臂连起来圈成篮框让你投球,边后退边让你投,百投不中。你蹲下来用手为我揩去脚上的尘土,我的脚偏要踩你的手。我从食堂里偷来好多双筷子,你给我劈开筷子做风筝。风筝做得太难看了,像一个人发脾气时扭曲的脸,风再大都难以飞起来。我们把两只气球分别放进学校两个一人多高的花瓶里。其实我每天早上吃完早餐的包装袋也全丢在那里面,每天中午路过的时候都去扯一下花瓶耳朵上的耳环,两个花瓶,四只耳环,哪只临时隔我手近我就扯谁。我们站在舞会的啤酒瓶堆上滑行着接吻,吻得骨碌骨碌。我们去郊外农民的水果田里看鸡冠子形状的草莓和拥挤成一葫芦一葫芦形状的蜜蜂。我们照完所有的镜子,走完所有的楼梯,在黑暗里像挑选房间一样挑选教室做爱。我们坐在寝室的上铺里互相给予耳光,直扇到脸红,口水都打落下来。我们把脏内衣合在一个盆子里洗。你随手留在我书上的几个繁体字我都恨不得拿去过塑和装裱。   我们坐在学校缓缓的后山坡上,半山坡已经被学校附近的饭馆瓜分了,每个人都开垦了一小块地,种学生平时吃的蔬菜,饭馆和菜地一一对应。把学校产生的粪便引过来施肥,臭气熏天。  你抱着腿坐了几分钟,决定躺下来,压伤一些草,形成一个缺口,勾引我往里钻、往下跳。我背后一束半人高的草,像一把年老的孔雀的羽毛。你长长的睫毛朝草倒下的方向倒,我的眼睛看天空和云朵倒映在你的眼睛里,我的手熟练地打劫你的身体。几条邋遢的狗在我们附近欢喜地争夺一条血淋淋的卫生巾,你眯起眼睛、皱起眉头,我却为它们加油。几条狗的不远处,倒下了一条狗,是饭馆里的人投了毒,两个小伙计把它抬走了。它全身僵硬着,还以为是一块长得像狗的石头,毛被搓得到处飞,嘴角一直流着血。滴成一条死路。那些狗都不管它。   只要在一起,只要看着你,在险境、在垃圾堆、生老病死,在所不辞,在所不惜。我为你生孩子,我要美貌和才华在孩子身上千年一遇。  孩子要手指头长得像我,眼睛长得像你。  只有一个孩子,是男孩子,我要嫁给他。是女孩子,我要你娶她。最好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子大于女孩子,说起来也没有前种说法那么为难,我要他和她成亲。我爱你,就不要片刻的任何形式的流落和分散。  你大我四岁,我先于你老,我老了,你抛弃了我,别忘了我还有我的女儿,我女儿还年轻着,我一定指使她去勾引你。还有女儿的女儿,把她也花在勾引你这件事上。几代人去勾引一个人,爱一个人,就是要千方百计跟他发生关系。  知不知道,住在我家二楼的那个女房客,她跟我父亲有一腿。  二十年前,她为他打过胎、抗过婚。她大他三个月,跟他同姓。又不是同性,他母亲也始终不满。  现在我要是为你打胎,你猜我父亲会作何感想。真是报应。  那时候她每天都流泪,每天都想死。  打完胎,她去找他。他正在打牌,把手中扇形的牌收拢来,躲了起来。她走到他窗子底下轻轻喊他,他觉得厌恶之极,随手拿起门后一根削尖了的晾衣服的篙子捅出窗子去,本来想吓唬吓唬她,她没反应过来,来不及躲开,她的额头上马上有了一条疤。  他终于肯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一手捂着流血的额头、一手扯住他的衣角。他干脆把衣服脱在她手里,独自跑开了。她抖了抖他的衣服,从胸前的口袋里掉出一叠牌。他这么对她,她还是不死心。等她做了舞女,在昏天暗地里陪他跳过一次舞。他喝醉了酒,她扶着他,忘了收小费。  她跟踪他,得知他家里出租房子,她以前交了租钱的房子还差一个月才到期,她就忍不住找上他家门,搬了过来。  她幻想入住了他的家,同他朝夕相对。  她这辈子早完了,这个娼货、这个蠢货,什么都学不会,只会卖,还学会了赴汤蹈火,招惹上世上最柔韧的东西。  爱。  不被爱的永远是被爱的的流浪飞沙、断砖碎瓦。  不被爱的枯枝败叶,被爱的金枝玉叶。她的容貌、地位、生活遭受篡改,可是她从来没有舍得惊动过她心底的爱。  我们是该诅咒她还是该效仿她。  她在我们家二楼的饮水池洗澡,饮水池存了两三吨水,有的房客就在里面洗脸、刷牙,水是流动的,打开水龙头就可以更新。她是洗给谁看啊,洗得太入迷了,险些淹死在水里,被偷看她洗澡的房客救了。   这个水池淹死过一只大公鸡,公鸡是我祖母的哥哥从乡下拖人带来的。鸡的脚被几根稻草捆住,关在房子里,准备喂几天杀掉的。它找死,强行蹦上一米多高的水池,一头栽进水里,捞起来时已经梆硬了。  我母亲心疼被鸡和她弄脏了的水,大骂她这只鸡。  我祖母认为租给一个婊子脏了地方、败了门声。  她被赶走了。  其实我祖母完完全全知道她、我母亲隐隐约约知道她,为了房租她们合伙不承认她,当从来不晓得这个人。  我母亲缴了她的脚盆。把它从二楼丢下去,盆子像花朵那么裂开成几瓣,又把两块地面砖砸烂了。   她阴阳怪气地说她没有必要用这个洗X,她说她洗X洗臭了一池子水,她还建议她到梨水河里去洗X,可以洗臭一河水。  我从她的咒骂里听出了情仇。  他在楼下,一只手不断地拍打着我的手心,看着楼梯上的两个泼妇,一点表情也没有,看笑话、看热闹。  她一下子就被击垮了,她以为他会帮她说两句好话、挽留她,她这才知道他真的不记得她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  让你日多少次才让你怀一世的夫妻的恩情。


      千万别小看这个男人,别以为老人从来没年轻过、丑人从来没美好过、恶人从来没慈悲过。早生二十年,谁担保我们不爱上这个男人。  二十年前,这个大庸城就这么一条梨水河、一条马路、一辆卡车。  二十年前的路上,有的是女人追赶他的单车。他的袖子快卷到肩膀上了,露出新买的表。骑骑走走,她们追了几十里,看车、看表又看人。  二十年前的照相馆,总是失窃他的照片。  他是这个城里的第三美男子、第一才子。才华受到美貌的邀请,美貌得到才华的补偿,这个男人不同凡响。  他的眼睛细长细长,眯成月亮,眼皮在二十几岁的时候神奇地由单成双。鹰钩鼻,鼻梁上有一道青筋。上嘴唇薄成一条线,下嘴唇粉红而饱满。长着如来的耳朵,耳垂极大,好象是用手拿捏出来的。他的耳廓上有火柴头大小的坑。他生下来耳朵上长了一道一寸长的肉齿,这个肉齿如果长到现在的话,也许能够挂一个几斤重的塑料袋子。他母亲看不顺眼,趁新生的他肉还软着、还热着,用手掐掉了,吃进肚子里去了。结了米粒大的一个血痂子,两天就掉了。反正这些肉都来自她。她向来不是个手软的人。  隔了二十年。  应该安排围和他见上一面。应该是狭路上、独木桥上。  他是年轻的、富贵的、骄傲的,他是衰老的、潦倒的、丧气的。美貌让他们似曾相识、有迹可寻。  他们谁也不停下来,为了争夺一个女儿的爱,等待着冲撞。谁也没有落水。他通过了他,他也通过了他,相安无事,就像一道光通过了然后削弱了一道光。他恐吓着他、讽刺着他。做父亲的突然明白,他一手安排的、世界上最后一个爱他的女人也背叛他了,离他而去。他的女儿和他一样,是个好色之徒,她从来没有这么勇猛过、虚荣过。她受了另一场美貌的拦截,这场美貌叫围。  围早已见过我的祖母,他假装成我的班长陪同我等家长,远远地站着,还搓着手,只恨没借一件西装。他有这么害羞。  我祖母去了西双版纳,她挂在嘴上一辈子,看了几十年的地图,终于这次成行了。她来回都要经过我读书的城市转车,我去火车站见她一面,还有我的外祖母。回来时她给我带了一只金色的凤、银色的凰,一看就是便宜货,要不了几块钱。其中金色的那只是一块怀表,链子很短,她随身带着,从脖子上笨手笨脚地取下来,我帮她扯。在围看来,粗暴地像抢劫。我对他笑,习惯了,对于亲人,我们从未温柔以待过。  他开玩笑说他开始害怕和我成为亲人了。  她在火车上发了病,又遭到巨毒的太阳暴晒,衰老、耷拉。  围说你很像你祖母,单眼皮,你老了大概就像她那副样子,她看来很善良。你外祖母很精明,我不太喜欢。  他突然想看看我的父亲。  他跟我很像,可是我没有他好看,这个世上除了你,没人有他好看。





      二十年后,他的妻子常常几年不给他添置衣物。  有一些来历不明、半新半旧的衣服是他母亲到外面捡回来的。只要不是夏天,他就穿一件黄绿色的军大衣,有几斤重,是他做过保安的二哥给他的。  市中心的广场驻扎了马戏团的大帐篷,像一夜之间长出来来的笋子、城堡。他下班以后一个人跑去看老虎骑马。我跟踪他到帐篷外面,我听见口哨声、欢呼声,最后一排人懒散地靠在帐篷上观看表演,一个个滚圆的头抵在帆布上。城堡好象是用圆形的石头堆砌成的。帐篷外面搭了两米高的木架子,架子上木板稀疏,人都漏得下来。两个女郎穿着乳罩和三角裤摇摆不定,肚脐上贴着亮沾沾的金色纸片,椭圆形的,有指纹那么大。她们下场的时候裹着披风,披风是夜间偷了街上的彩旗拼成的,裁剪得上面的广告前言不搭后语。都是拐骗来的姑娘,人身遭受威胁,以为自己的动弹系着家人的安危,不敢逃跑。  两个姑娘之间放置着一个一米多高的花瓶小姐,据说生下来没有形态,只有薄薄嫩嫩的肌肤如同一张包袱皮包裹着几样独立成型的内脏,遭到家人遗弃,被好心的医生加工,常年居住在一只景德镇出产的大型陶瓷花瓶里。样式跟我们学校摆的、我最喜欢欺负的那两只花瓶一样。谁给她胡乱扎着一根麻花辫子,毛毛糙糙的,垂到瓶颈处,绕了瓶颈一圈,又继续垂下去。肺活量还不小,可能内脏数目少,肺脱颖而出。张口闭口就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在想为什么叫她小姐,难道她还有子宫。花瓶是特制的,瓶底有个嘴巴大的孔,用塞子堵着,像一个存钱罐。定期把她在瓶内排泄的粪便吸出来。洗澡的时候用一桶中药兑的水从脖子上灌进去冲洗,拉到太阳下面晒,像是在蒸一瓶子肉。  一些年老的侏儒扭动着、互相袭击着,身高在我胸部以下。他们头部和上身的比例正常,单单下身长度好象只有大腿、少了小腿,造成了他们的短。。  奇形怪状的婴儿们,长尾巴的、连体的、头上长瘤子的、缺手少脚的,倒立在坛坛罐罐里的防腐水中远远发散出腐烂的气息。  他常常故意说错当天的日期、星期,让我母亲纠正。甚至他开始反穿衣服、不拉裤子拉链,让她耻笑。  他想方设法取悦她,她竟然嫌弃他,不愿意他在人多的地方和她同时出现。一次在一个亲戚的饭局里,她百般阻止别人喊他来吃饭,她料道他肯定要穿着那件军大衣出现,她觉得他给她丢人了。  什么时候轮到她来看不起他,这样的男人落到她手上完全是落难,她应该是感恩戴德的、温柔以待的。  他坐在西门西其中一个麻将馆里,这个年轻时仪表堂堂滔滔不绝的人,成了一个油嘴滑舌的说书人,天天对着赌徒演讲。  他手里攥着一颗麻将,麻将被老板动了手脚,用菜刀根据花色砍了大小、深浅不同的印子。老板娘把辩识的诀窍单独告诉了他。他有糖尿病,每到下午就全身瘫软,到头来总是输,总是输。他前生一定欠下了巨额赌债,到死也没有还完,打了欠条,今世继续偿还。他还是赌,赌是一个黑洞、一阵旋风,把他的钱、劣质香烟席卷而去。  她只舍得买一种一块钱一瓶、一瓶几十粒的药给他,难怪总是治不好。我批评了她,她才给他买三块钱一副的中药,我看见他的药渣里有树皮、蝉蛹。  当我看见围和他的房东、另外两个老妇人打麻将,边打边指手画脚,我觉得这个背影恶心死了,像极了他,他上了他的身,要祸害他。我从背后扑向围、抱住围,想几口咬死他。



      一位少年外出放牛,营救了一只青蛙,青蛙给了少年一个宝藏的地址。这个故事是他听一个老人讲的。  他几岁。老人我们叫她胡大太,她长了一脸的大黑麻子,就像麻将中的九饼。她专门替人照看孩子,她爱好孩子,自己生过九个孩子,收养过一个孩子,还有一个是在尿桶里生的,却没有一个成活。她生最后一个孩子的时候,旁边的人说帮她驱邪,给孩子手脚上涂了很多桐油、喂了很多桐油吃,孩子只活过半天就抽筋死去了。她男人吃鸦片,在外面胡来,身上有一种脏病,根本要不起孩子。  家里一桌别人的孩子,满眼都是孩子,哪有什么肉吃,她惟独在他碗底埋了一块腊肉。为此,他向她多次承诺:她就是他的亲人,他就是她的孩子,她要是老得走不动了,有什么要求、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他,他要赡养她。  他十几岁文章被红纸黑字地贴出来,引起轰动。那时红纸很贵,老师平时表彰人,最多是小心翼翼剪去红纸的一角、剪成一朵花,拿这朵花来奖励人。却舍得为了他的文章花一大张红纸。  他在学校的话剧里一人担当两个角色,一个是从舞台右边扛着锄头走过的农民,一个是从舞台左边扛着枪走过的战士。他的口袋里有张退稿信,他已经开始试着投稿了,写了一篇关于战争的小说,小说的开头是一只绿色的翠鸟冲向天空。编辑认为他的小说有几处不妥的地方,给他圈出来了,退回来让他改一改。他有些气恼。在路上他遇见一个摸骨算命的瞎子神算,瞎子赞不绝口他的手指,而且分文不收。他开始得意起来,把退稿信扔在尘土飞扬的路上,不相信自己的文章无处发表。  他二十几岁下放到一个小山村。开始唱自己写的歌,被村里几个力大如牛的姑娘追赶。三十岁的他穿着背心在院子里看书,背心上烂了几个小洞,小洞簇在一块,像一只小动物的脚印。我扯了很多拳头大的大力葵戴在他头上、插在他背心上的洞里。在他的肩膀写粉笔字,把我的一副塑料耳环戴在他耳朵上。我叫很多周围的孩子来笑话他,他不舍得惊动我、责备我。最后他指着我们新楼房的一扇窗户说某年某月某日有一本著作要诞生其中。他四十岁了。工作上有些不顺利,遭到了排挤。他不服气,给上面的人提了很多书面意见。他把意见改了一遍又一遍,还到街上花钱打印下来,让我用普通话像播音员那样大声朗读了一遍又一遍。很多排比句、成语从我的嘴巴里跑出来,它们让我觉得滑稽。我来了大学以后,他心血来潮,用文言文写了一个《西天问佛》的小故事,准备投给《故事会》,怕我耻笑他,他写信寄过来叫我指教。客客气气的,什么时候他也学着谦虚了。后来,开头的那个胡大太找到了我们家。她八十多岁了,她自己收养的一个孩子霸占了她的一切,不再承认她,皱纹在她的脸上编织成网,网络着她的大黑麻子们。他很为难,他连自己都快要别人养了,怎么养得了她啊。  他只好替她联系了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幸福院,就在西门西的一端,替她办了入院手续。她也很顺从。  走的时候她把两只陶瓷罐子送给他。他小的时候被她照顾的时候就见过这两只罐子。以前有四个大小形状类似的罐子,对称地摆在她家一进门的柜子上。一个被他二哥捉鱼拿到河里装鱼打破了,碎在河岸上。一个被他拿去捉一种虫子弄丢了。二哥挨了打他没挨打,使他产生错觉,觉得两个罐子都是他二哥一个人打烂了的,而他没有参加。在他们手上失去的那两只罐子是一对,上面好象描绘的是金黄的蜻蜓、雪白的莲花。现在剩下的两个罐子,外面是些细碎的纹络,没有具体的图案,反而里面的底上描着两只人参娃娃,白胖白胖的,两颗头上共同盖着一片山字形的树叶,并排坐着、探头探脑的。  他手里提着两只罐子,不知道为什么收下了它们。可以用它来装盐或者茶。流了泪,他说他这辈子果然完了。完在懒上、完在倔强上、完在在苦难和曲折中不懂得如何迎救自己的青春上。  我想起那个高大有力的他,顶着我,走过人群。他给我讲故事。  他讲到,不知哪个朝代,拜了一个九岁的宰相名叫甘罗。年纪太小,面见皇帝还是父亲顶着去的。  皇帝笑着出对,子将父作马。  甘罗答曰,父望子成龙。  他又想起来什么,他确信他根本没有完,他不是还有他的女儿啊。  他对我说,我的女儿,你要在写作的血脉相承的枝头上,替我开一朵花。



      我在四十四中的三年里,每年长高几厘米,我现在的身高都是在这段时间里长成的,高中太压抑了,一厘米也没长。  身上也随着发育发出一股奇异的酸味,不是死蛇的味道,而是没酿好的酒、腐败的苹果味道、闷干了的汗味。  我回头看一个叫我的人,这种味道猛然钻到鼻孔里来,我一下子慌乱起来。都不敢答应喊我的那个人了。  我注意这种味道,防不胜防。我回到家,很不安,让家里人轮流闻我,他们纷纷摇头,认为我果然也得了狐臭。  我哭了好多天,每天一想起来就哭,手臂夹得紧紧的,不敢摆动。上课的时候,有个女孩子穿了一条无袖的新裙子,女老师妒忌她、捉弄她,喊她到黑板上写题目,手一举起来,露出大拇指那么长的浓密的腋毛来。我看见她的腋下,我也难过地流泪。  每天不停照镜子,长成这张脸,我觉得已经很吃亏了,家里又穷,凭什么,还让我有那么多的缺陷。  等到去了一十一中,我停止长高,这种酸味也随之消失了。  我回过头来想,其实根本没有人在这些年里表现得故意疏远我。是我自己心虚。他们躲避一个狐臭的姑娘,应该是把她练习本上的名字胡丽娅改写成狐丽娅交上去,等她走在一楼的时候就开始在五楼打口哨、四处逃窜。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对待过我。我渐渐放下心来。我冒险和别人近距离接近、和他们擦肩而过、争夺他们手上的东西,我故意穿无袖的衣服,在体育课出汗以后自然地脱掉外套,没有人露出一丝反感来。这些举动无疑是一场无狐臭的宣言。  感谢我的父亲和母亲,感谢命运,十七年前的那场交汇,虽然不是精挑细选,偶尔也扬了一回长避了一回短。  在路上我看到一处为残疾人募捐,现场站着一个没有耳朵的人、几个豁嘴的人,多半是儿童。大人们再残疾,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已经习惯了,没必要,只有儿童才心理承受不了。他们大约就是受捐人。搞募捐的也是不自信,受捐人不到场还怕拉不到捐款。我认出来面熟的那两个孩子是到从幸福院借来的。不知道一天开多少租金。他们不是那种无法改动的残疾人,要是得到资助他们完全可以更像人一点,那天,我掏光了所有的钱,连手表都捐了。  我吻遍围的全身,没有一点异味,除了淡淡的汗水的味道,只有下半身发出的五香葵花一样的香气。  我叫他给我买花,我才不要玫瑰,挑选一种有揸开的手掌那么大的、红得妖艳的十二瓣葵花,十几支,扎成手腕粗的一把。因为他和它们一样芬芳。  他多么干净,他的身上不吸一粒灰尘。他的袜子穿一个月不洗都不会臭、不会黑。他第一次来到我们寝室打牌,我看见他提起裤脚坐下,他的袜子雪白。快要离开时,他呵了一口气,在我床上轻轻躺了一下。晚上,那个拓在我床上的空白不上灰的影子还在,我顺着这个影子躺下去,和影子重叠起来。我嵌进影子里。就好象睡进一个人的体内。  这么一躺,也许已经暗示了,从此以后,我只有这么一个人只让这么一个人在我床上,陪我每一次天黑,陪我大汗淋漓。



      祖母识字,年轻时好学,跟祖父读报、写信,自己又肯摸索,认识了不少字。跟她喜欢左右人领导人的性格有关,她有阅读出声的习惯。  她生怕她看过的东西你没看过、她注意到的东西你没注意到。她喜欢考别人,小时侯看天气预报,考我各个省的省会。现在喜欢让人说出五大湖和五岳分别是哪五大。主要是考当了导游的堂表。大学以后,她在电话里给我读过一首关于如何长寿的顶真诗。明明是个一无所知的人,却又摆出无所不知的样子。  祖父死得早,他生前管过一个文化馆,又管一个煤矿。他的葬礼都是在那个煤矿里举行的。黑漆漆的、脏兮兮的。他如何疼我,我已经不记得了,据说他从来没抱过自己的后人,唯一抱过的就是我。跟他儿子一样,照看那么多孩子,唯一没有弄丢过的就是我。比我大的小孩子掐哭了我,他一定会为我报仇。听起来他一点不像个老人,反而更像个孩子。我只记得有一天我和堂表跪了很久,我们的周围挂了很多条幅,瞌睡都来了,胡大太叫我们不要跪了,去摆着大圆桌的地方吃饭。  我至今受了他的益,我祖母坚持出钱送我读大学是他的遗愿。祖母在来信里说为了什么家培养人才她心甘情愿。字迹太潦草了,分不清是为黄家还是为国家。我对对他的遗忘表示羞耻。  后人对他褒贬不一。  他应该是个善良的人,不杀生,打起儿子来,却是放进箩筐里用扁担打。他生性孤僻,从来不去别人家,只是邀请别人来自己家里下棋。他很小气,吃一种饼,一只手把饼往嘴巴里送,另一只手在下巴下面接着,孩子们在他手下别想吃到一点饼的粉末。他长期吃肉、红糖、鸡蛋,得了癌,他癌症晚期时,药水打进去时是蓝的,小便出来也是蓝的,前后蓝得一样明亮。体内已经没有多余的水来稀释药水了。  据我父亲讲,当时祖父和祖母的工资是多少级,加起来全大庸城第一高。我父亲乘火车丢失一只帽子,人还没下火车,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什么时候丢了帽子,帽子已经有人恭恭敬敬得送到府上了。  小学时我代表梨宾小学去参加大庸市里的演讲比赛。  我的父亲指着其中的一个派头很大故作姿态的评委说以前这个人在你祖父管的文化馆里打锣,每天下午都要打几个小时的锣,现在反而成了大庸城的文化名流。  文革时候祖母当上了造反派司令,资历是曾经上京告过御状,告倒了一起去互相告状的劲敌,一个屠夫。  屠夫在天安门前遭到红卫兵毒打,连连叫唤,不要打我,我是革命的杀猪工人。她发动了几次武斗,削平了几层楼,腰上捆着一根石油鞭子,见人就打,手榴弹不离手,听起来都很硝烟弥漫。  祖父是一派的头子,相比之下显得温文儒雅。他的堂兄在另一派里不肯过来,成了夫妻俩的死对头。祖父对革命十分忠贞,他拖着一队人马从乡下返城,骑着一匹年轻的马。他的堂兄被人按在岔路口上私自枪决,枪声响完了,他都没有跳下马。走了过去,吭都没吭一声,头都没有回一下。他的堂兄也不屑开口求救。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仇恨浇灌着他们,他们一个比一个心狠。直到他生病住院的时候,闭着眼睛,小声喊过一次他的堂兄,好象他堂兄来探望他来了,泪水连涟的,应该是在梦里头。  她一生拥护着这个党派、歌颂这个党派,到老都没有被容许进入这个党派,遭到了儿子的耻笑,这大约跟她文革时期太猖獗、间接闹出过人命有关。  我父亲遥想当年的风光,他以前住的大院就在现在的市中心搞马戏表演的那块地方,大院门口驻着四个兵,他进出四个兵都要对他点头哈腰。他和围墙外面的孩子打石头仗,隔着一堵墙,只能通过喊声辨别对手和对友。石头有馒头那么大一个,格外重,像铁那么重,一个石头扔过墙去,打晕了一个出门喊孙子回家吃饭的老人。机缘巧合,这个老人竟然是我在梨宾小学的一个同学破嘴的祖母。和我父亲以石头对打的孩子就是破嘴的父亲。其实当年这个小城就那么几个人,哪怕几个人又繁殖出几个人,都清得出来龙去脉来。老人一家哭的哭喊的喊,涌进来评理,被卫兵用枪歪歪斜斜地挑在门口。他躲到一个撤走的施工队留下的、借助一棵大树和一堵围墙搭成在半空中的施工棚里,不久老人醒了过来,独自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走了,人群解散了。  他父亲走到那堵墙下面,对着那棵树漫不经心地喊他的名字,是用家乡话喊的。他早知道他在上面。他假装不知道他躲在哪里。  这是在他记忆里他唯一的一次徇私,唯一的一次温情脉脉。



      他把进城之后的自己形容得像个纨绔子弟。  而在堂表的父亲口里,后进城几年的弟弟刚进城那阵子完全是个乡巴佬。他抢劫过城里孩子的两只可以拼成X形状的磁铁、一只青石榴,到处捡别人的过滤嘴烟头。一次捡到一个鞭炮,没有把它和烟头分别放在棉衣的两个口袋里,未熄灭的烟头点燃了鞭炮,炸烂了他的新棉衣。他连看一场电影都感到稀奇。   我曾试探地问过当时的情景,他闭上眼睛假装不记得了。后来又主动找我说过,当时胡大太有个重病的侄女在城里,吸过鸦片,烟瘾很大,他是为了她。  进城的当天他记得。  他和胡大太一起。是个下雪天。雪要下不下的,稀稀薄薄。  中途有个陌生的好心人要求帮他们拿包袱,遭到了拒绝。  他们先是坐船,看见村里一个临村正挨批斗的地主儿媳,散开着头发、大着肚子,躲在船上想逃到城里去。船行驶到碧绿的河水中央,一个人不紧不慢得抄起船上的篙子掷过去。篙子尖上镶着铁,闪了一闪,像一个人眨了一眨,飞出来的银白色的眼光。篙子飕飕地刺进她的肚皮,是从侧面刺过去的,她还来不及掌着一根木头站起来。她的血流过了好多人,一溜溜地流到了他的脚边,流成一张鱼网或者一张地图的形状。   他告诉我,他的脚早被打湿了、冰冻了,懒得移动。但是我知道他的心一直乐于躲开那些血。  他们下船了,他看见船夫不情愿地在河里打了几桶水泼到有血的地方,嘴巴里还骂着话。沿着梨水河走,他想到这个冬天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到河边捡几个滚圆的、不大不小的、他能轻易搬走的红砂石头。他把它放在火坑边,烤热了,越来越红,像几只大红薯憨头憨脑地睡在灰里面,脸红彤彤的,盖着半身灰。可惜没能散发出屁一样的香味。有几个耐不住高温,抱怨地炸开了,啪啪地响,吓哭了他表侄子。剩下的两个他从中挑选了一个,把灰用他表侄子的尿片掸干净,包住,晚上放在脚头暖脚。家里好多人,最后一个石头不知道留给了谁。   他在堂屋里负责照看他表兄的儿子。他的表侄子睡在摇篮里,他摇啊摇,心思却不在孩子上。他琢磨着母亲托人送来的蔗糖,一饼一饼的,一共是两饼,一饼有脸那么大,被他外祖母收在里屋的柜子里。外祖母正在屋外晒太阳、缝东西,眼神耳朵机警得很。他拼命摇了一下摇篮,摇篮猛烈地摇到尽头,被堵截回来,都快要把小表侄子簸出去。趁着摇篮急促的、嘎吱嘎吱的叫声,飞跑到里屋偷走了一饼蔗糖,放在怀里,把两个衣角捆紧。等他回到摇篮旁边,摇篮还没有停止摇动,仍咿呀咿呀地哼着,他接着摇。被惊醒的小表侄在摇篮里愤怒地看着他,手抓了几抓,只恨不能说话去揭发他。他笑嘻嘻得把一根手指用口水打湿,伸进怀里的糖饼上擦了擦,再取出来涂在小表侄的嘴巴上、舌头上,逗他、贿赂他。   晚上所有的孩子都挨了打,除了吃到了糖的他和小表侄。   他的外祖母自作聪明,坚持给他做证,装出公正无私的样子,说他一个下午都在照看孩子,摇篮声没停过。  他晚上起来假装上厕所。  我在大学图书馆里看侦探小说,看到高明的杀手在人去楼空时播放钢琴曲,制造不在场的时间证明。  读到这里我想到了他,扑哧一笑。  他的表嫂瞌睡大,翻身的时候把跟着她吃奶的表侄子压死了。他觉得他表嫂演技太差了,她应该是天亮时就发现了孩子的死,可是强忍到傍晚时候才哭喊起来,造成大人出去干活、孩子无人照看被被子闷死的假象。  一个新生的婴儿,不通人性、任性的很,一天都没有啼哭,也未免太懂事太争气了,何况孩子死后比活着的时候扁了一些。大家心里都明白,亏她还吃了几只乌鸡。那几年他的舅母和他的表嫂比赛坐月子。一辈子一直生到生不出来为止。他的舅父动不动就说我只会生产,不会生活。   吃晚饭的时候,大人们安排他一个人去埋他的表侄子,因为表侄子一直是他带的。他偷偷抓了一把饭捏在手里。在路上吃了。他看着表侄子,觉得死了还好些,用不着受苦、挨饿。表侄子装在一个竹子编成的破簸箕里,几根竹篾拱出来刺进他的肉。短小的手脚都从漏洞里掉出来垂到地上,脑袋扁扁的,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他把他的眼珠子往眼眶里试探地摁了摁。眼珠子好小,像一只鸟的眼睛。有点滑,有点湿。他提了一会儿,又在地上拖了一会儿,看见表侄子的手脚磨破了,又把簸箕在背上担了一会儿。选一个牛和狗都少来的地方,捡一截粗壮而尖锐的树枝子,刨了一个口朝上的钟形状的坑,把表侄子简单地折叠了一下,投进去,把土赶回坑里。他站在翻动过的新土上跳了好多下、踏紧、用脚擦平,撒了一种隔绝气味的叶子们。他在附近转了一圈,看工程半天没有遭到破坏,打算回去了。走到半路上想起家里人交代簸箕还要拿回去装粪和豆子的,又摸黑沿着原路回去取。到了家饭已经吃完了,果然忘记给他留。   没有一个人为死去的孩子落泪,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孩子。死了大不了这次又生。他们总是打他,吊起来打、用刀背砍,他们舍不得打自己的孩子。他们用养他的钱养了一大群自己的孩子。他永远不能原谅他们的是,他的父亲来看他,给他买了一双塑料凉鞋和一块钱。他把这块钱做了记号,藏在床下面的稻草里,又藏在墙里,一会儿就不见了。钱没了也算了,就算在他手里,那时候的一块钱很值钱,算是大额钞票,他也不敢花,不知道在哪里花。这张钱在几天以后出现在他舅父手里。尤其他父亲走后,他们脸色接着就变了,逼他把凉鞋让给他的表弟穿,他的表弟脚比鞋子小,试穿的时候鞋子走着走着总是掉。他们说等表弟再长大些就可以穿了。他不肯,他们把他关进村口的一间阴森森的屋子里。屋子里吊死过一个白胡子老人,难产死过一个妇女。   他迷迷糊糊看到一个提篮子的妇人,篮子里装着半边手巾、半把生锈的剪刀、一段枯萎的肚脐带。  他们拿鬼魂来惩罚他。  他死也不肯相信这就是他的亲人。  他和胡大太沿着这条河走,在冰天雪地里走得热气腾腾的,他们经过一片竹林,竹林被雪洗得格外绿,就是后来枪毙梨宾的汪老师的那块竹林。  他知道他终于要脱离一种生活了。  脱离他遍体鳞伤的童年。
    十一

      他说当年我母亲就是看中了他的这个家,她嫁过来三天之后回娘家,头往碗柜里一伸,鄙视起来起养了她二十几年的饭菜。  他说他的岳母极端小气,嫁女儿娘家要出几个人陪送新娘到婆家来,必须是少女、处女。你外祖母照规矩挑选了几个人,婆家需要拿一点钱打发每个陪送的女孩子。当时同行的价钱是一毛钱,你祖母出手阔绰,每人给了一块钱,这些女孩子妒忌死你母亲了,只恨嫁进来的不是她们。等她们欢欢喜喜地回到你外祖母那里,你外祖母正拦在大门口,一个个要搜身。她说你们要搞清楚,是我嫁女儿,不是你们嫁女儿,你们也不是我女儿,更不是嫁你们,你们凭什么拿大钱。  堂表也曾表示过我外祖母的小气,说有一回在路上碰到我外祖母正在吃一个粽子,看到了她,还把半个粽子藏在背后对她笑。  等到你外祖母的四个女儿嫁完,我估计你的三亲六戚也就流失完了。  我问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娶我的母亲。  他笑着说年轻时太风流,使他臭名远扬,规规矩矩的没人肯跟他。  这样说来他太黑心了,自己都不是什么规矩人,还要求别人规矩。我外祖母更是狠心,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还有一个说法,当年我祖母和外祖母在山上捡桐籽遇见了,爽直的祖母提议为剩下的儿女们相亲。而他们两个也确实有缘分,早在高考恢复那年,他参加高考,语文有一道题目,填嫦娥奔月的嫦娥。她的名字里刚好有个娥字。  他那时候就见过她。他在那一年那张试卷上就见过她。  不过当时那么多人参加高考,填对那道题的也不少,凭什让他负责。凭什么她要嫁给他。他站在她家里的菜畦里,担了几天的粪,人都晒黑了。眼看着菜都长出来了一大截。才远远看见一个姑娘慌慌张张跑过去,他想了想,觉得还可以,就点头答应了。后来才知道跑过去的是我的阿姨。这么说来她为了嫁给他也耍了手段。  两种说法都不可靠。  当时他还是有剩余资本挑剔的,一定是她不至于委屈他。可是他一定不爱她。甚至他告诉过年幼的我,我出生的前几年,他实在无法忍受她自私和多嘴,他一天就想着如何弄死她好再娶。比如他下掉单车上的几个螺丝,邀请她去一个地方玩,只要他开口说这样的话,她欣喜得不行了,没有什么不肯的。他带着她,车骑得歪歪跨跨。他还要分散她的注意力,不引起她的警惕,一路上给她讲笑话。  要么骑到人最多的马路上,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他指使车顺势倒向它,先涂点她的血在自己脸身上,然后再假装积极抢救她。要么骑到梨水大桥上,他知道有截栏杆松动了,车向着栏杆冲过去。他听说她不会游水,不知道是不是装的,反正他擅长憋气,沉到水里几分钟都没问题。他攒了一些钱在皮鞋里、墙壁里、柜子底下的空酱油瓶子里,打碎瓶子就可以拿到现金,随时准备一去不回。是我的出生挽留了他。  他突然觉得孩子都有了,他是不是该适可而止了。  据说我小时候奇丑无比,额头突起得好比一个悬崖,下雨都打不湿眉毛,眉毛还没有长出来。按道理说他更应该心寒、去意已决啊。  他爱慕的人现在应该在大庸市里面做服装生意,租着两个当街的豪华门面。她割了双眼皮、烫了头发,她大他三岁,名声狼籍,是个被全城传说的女人。  她年轻时跟着两个来大庸城表演的马戏演员出走了,去了半个月,被家里人沿着铁路追了回来。  他记得他的情敌,诱拐她的两个男人。他们的皮肤比女人的还白,一边一个在帐篷门口收门票,要是你不交门票想蒙混进去看节目,他们的力气就比男人的还大,一人扼断一只你的手腕。  半个多月,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那半个月,这个城里的多少男人偷偷地为她哭泣。  她嫁给一个铁路上的人,现在听堂表说她成了市里某个要害人物的情妇,每年秋天都换一套红木家具。  我在书店里遇到过她女儿的一次背影。是堂表告诉我那个女孩子是她的女儿的。我非常想看到她的正面,我就丢下书去追,我追赶了好久,就像追赶我的一个分身、一个倒影。他是不是该庆幸,他就算得到了她也养不起她。不过他能娶到她,她本身就能够激发他奋发。也许一切又有转机。  再生天地。  我和他路过她的服装店,我看见她给模特整理和搭配衣服,跟模特高得不相上下。穿了高跟鞋不穿丝袜的腿,梗出一道道青筋。瓜果再鲜美,放久了体内的脉络也开始纠结。她夸奖他的女儿长得美,甚至用了有其父必有其女。  她真是有气量、会说话。  他说再美也没有你老向美。  他真蠢,叫她老向,怎么不叫她小向。  他是赌气啊,事到如今他报复她年轻时对他的辜负啊,微微地讽刺着她的韶华已去。他爱她,你该看到他在她面前自惭形秽的孩子气。

    十二

      我有一张三人照带到我的大学里。不是为了睹物思人,是为了炫耀我年轻时的父母。那是一九八七年,我快两岁,他二十九岁,她二十六岁。响应晚婚晚育,双方加起来大于五十二岁才能结婚。  三个人一起蹲在照片里。我蹲不稳,被他逗得合不拢嘴,看上去头重脚轻。以我当时的智商根本听不懂笑话,而且我天生不怕痒,天晓得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乐成那副德性。她手臂滚圆,折断一枝桃花。蹲着看不出她的高度,她很高,比现在的我只矮两厘米,一厘米是短在脖子上,一厘米短在脸形上。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姑娘在营养不良的岁月里,长这么高实在不易。  可惜她是单眼皮。我讨厌单眼皮。我也是单眼皮。比别人少一道褶皱都让我觉得低人一等。我父亲说单眼皮是贵族,你看看黄二,通人性的动物基本上是单眼皮。我讨厌他拿狗和我比较。  堂表听我父亲回忆家世,全是愤恨。  当年,她说当年,只要祖父祖母肯留一张发行量不大的邮票或者一枚少见的领袖像章,现在变卖,就是一笔巨额财富。  她举了很多例子,比如民国,一户人家好心收留了一个病危的宫女,从宫女的遗物里找到一只绣花枕头,拆开了得到了七颗夜明珠,一颗就足够在夜里为十几间房子照明。想一想如果这个枕头被宫女天天枕着睡,宫女的眼睛不瞎才怪。就算不枕着睡,这个枕头的光芒被什么才能阻挡,直到隐藏到她死后才被人发觉呢。  还比如大庸市里的一个瘸子对着一堵废墙撒尿,尿淋出了一块金砖。  我没堂表有见闻,我认识的一个西门西里的瘸子运气就没她认识的那么好。被几个混混打倒在地不上算,还被淋了一脸的尿。  到处都有奇迹,就是不降临在我身上。  堂表是个投机取巧异想天开的人。  这个城里多的是奇山异水,地位不断显赫起来。这个城里的奇迹都生长在土地上。我身为菜农的外祖母霸占了很多菜地,我年幼的舅舅为了帮助他母亲争夺土地,扯断了对手的裤腰带和手臂。土地日后变卖了,她给儿子修了像衙门一样大的房子,出租给几十户人家,缝衣服的、卖菜的、理发的、卖盒饭的、上班的、教书的、开车的、算命的、卖淫的、偷盗的、摆摊的,应有尽有。政府、交通、信仰、娱乐、休闲、教育都齐全了,是世界上最袖珍的一个国家。她的另一个女儿修了七层。第一层停车修车厂,第二层韩食馆,三层旅行社,四层宾馆,五六七层自己居住,和她儿子家不相上下。  真的要算奇迹,我大伯算一个,当年用二十块钱买的一块立足之地,修了两层简陋的木楼房,我小堂妹从小不敢直接回家,不敢把衣服拿出来晾,怕别人认出来她住在这样破旧的房子里。  后来卖了五十万。  大伯是这个家里唯一响当当的名牌大学生,搞地质,在云南一个煤矿里压断了腰。他有严重的冠心病,不能走远路,他到我家里来和我父亲聊天,坐久了不能直接站起来,必须先坐着搓十几分钟的腿把腿搓热再起身,因为他的腿已经麻木僵硬了,走到哪里口袋里都装着几个药瓶,哗哗响。连堂表都称赞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曾经在堂表引以为豪的画上做出过修改,堂表竟然欣然接受了。  他有一米八,有些驼背,头上长了个鸽子蛋大小的包,像鹅卵石一样光滑。退休以后在家里帮人设计图纸,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还免费帮石匠们写碑文。他走到街上,慢腾腾的,总是里面的衣服长,外面的衣服短,谁也看不出这个人有着将近一百万的积蓄。他不是祖母亲生的,是祖父前妻遗留下来的。每年祖父的生日、忌日、祖母的生日、过年过节,他都准时提一些水果和鸡蛋,几十年如一日。他是个忠孝的人,他年轻时在一个公司出任经理,别人送礼来,他连家里的灯都不敢打开,假装不在家外出了。他帮人家监工,毒辣的太阳无论怎么晒他都不往树阴下站。如果黄家还有那么一个值得一提的人,首先就想到他。

    十三

      同父异母,千差完别。  究竟祖母是如何攀附到祖父的。一条低贱的血脉是怎样像藤萝、铁丝虫一样勾搭、缠绕并勒进一条尊贵的血脉里的。  她生在乡下,独生女,父亲是个屠夫,杀猪的,可是家里除了过年,从来没吃过一顿猪肉。他杀猪手上有油,每天在锅里洗手。出门去看一头准备杀的猪,被抓去当挑夫,直到死了才被人抬回来,放在门口。家里住的地方原来是一个地主家的猪拦,门都没有。没有棉絮,到了冬天就把一年到头全部的几件衣服都穿在身上,膝盖以下,肘子以下,都露在冷天里。她记得她父亲出门时总是背着一只竹筒,有四截长。里面背了一些盐或者一块光洋,回来时背一些烟草或者一筒猪血。尸体台回来的时候,竹筒已经不见了。  母亲没有工夫哭,只好过继了一个亲戚家驼背的男孩子。比她大,成了她的哥哥,就是我父亲痛恨的舅父。他晚年背驼得要垫一尺高的枕头、木箱子睡觉才不吃亏,否则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四肢划啊划。  她和他的感情倒是很好,她认为她和她母亲能够不饿死,多亏了他幼年当挑夫,挑重物,结果害他落下了一辈子的残疾。这么多年了,连我祖母本人都记不起来她哥哥是在来她家之前驼的,还是来她家之后驼的了。但是她肯定就算他是来她家之前驼的,也是来了她家之后她家使他更加驼的。  他是她多年来对于家乡的感情的牵连。  年老以后她坐车去看望他,先给他挂了电话。他还是早出晚归了,没有一下车就见到他。在梨水流经她故乡的河段上,他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晚霞跌落的河滩上,用一颗石子梗破一根竹竿的一端,使上断揸开,来驱赶淘气的领头鸭。不知道这样的竹竿是不是让鸭子们觉得威严和可怕。她听见她哥哥喊到,啊里啊里啊里啊里。  她家里没有多余的劳力,女儿家也要干重活,免去了裹小脚。还是穿了耳洞,因为她母亲有副银耳环,将来要传给她。把一块晒干的萝卜烧热了,像一片糕点,贴在耳垂上,紧接着一根针抵了进去,穿进萝卜钻过耳垂。完全是一只鸡蛋的诱惑,她母亲答应事后给她煮一只鸡蛋吃作补偿。她疼得晕死过去,她母亲吓坏了,不敢穿第二只。  她只有一只耳洞,多年来还没有愈合,我现在拈起她的左耳,对着光,可以瞧见针眼大的逢。  她小时侯听说穿了耳洞的女人下辈子继续做女儿,不打耳洞的女人下辈子改做男儿,当时她还不是无神论者,为自己下辈子的不男不女担惊受怕好多年,直到遇到我的祖父。他带领她革命,给她讲道理,他彻底解放了她。  她小时侯爬枇杷树摔断了腿,她母亲到半山腰的庙里求神,求来了一些新鲜的香灰,兑了口水,敷在她膝盖上,腿烂了几个月,都快烂断了,伤势得不到重视,觉得没意思,调头复元了。  家里原本有头牛,在河里喝水喝进了蚂蝗,瘦得皮包骨,剥开牛皮一看,一肚子全是蚂蝗,装了几瓢瓜,用火烧死了。蚂蝗营养好,是吃血长大的,燃烧起来那股香味真让人酥软和迷惑。  她给地主放牛,人去村里的学堂偷听课,地球上,七大洲,四大洋,太平洋、北冰洋、什么洋、什么洋。老师看不过意了,把她喊进教室来听,安排她挨着一个临村的地主温和而友好的小儿子坐,同看他的那一本书。大家嘲笑她鞋子都没有穿。她不敢,就在旁边半蹲着,眼睛凑过去瞧。他狡猾地看了她一眼,装做打呵欠、打瞌睡,把书朝她那边推过去一大半。上完了一堂课,她的腰都伸不直了,只好猫着腰摸出教室,背抵在墙壁上好半天,才恢复。这个地主的儿子年老的时候到我家里来过,我给他端茶,杯子都快吓掉了,他只有一只眼睛睁开着,另一只眼睛似乎被缝了起来,看起来很操劳很苍老,让我想到一个词,不速之客。要不是听他们说起往事,我也猜不到这位一只眼有过衣食无忧的出身。我祖母也惊诧他眼睛里的伤,但是都是领教过那个时代的人,很快就领会了。  他的眼睛是在文革里瞎的,他们用一截竹筒,前后相通的,生火的时候用来吹火的那种。竹筒的一端抵在他眼眶上,把他的眼珠子框进去,他们开始拍竹筒的另一端。一个人拍的时候,其余的人开始拍手打节拍。一个人半天拍不出来,大家轮流拍。终于拍出来了,还粘在竹筒上,拍的人从竹筒这边用力一吹,眼珠子掉在地上,跟随着、牵连着它的一些肉裹了灰,其余的人要去踩,拍的那个人制止了,把它捡起来交给他,同学一场,以便以后给他留个全尸。它睡在他蜷曲的手掌上,像一只蛇的胆,一朵药流下来的胚胎。那时候人们有无穷无尽的仇恨和想象,都花在刑罚上。  很多次他以为自己活不过去了,失去一只眼睛的疼使他没有勇气再失去生命。他以为他的一个头颅一张脸会随之烂掉,偏偏他连炎都没有怎么发,可能是竹筒吹过火,有杀菌的功效。他还是活了下来。他们看到这只眼睛,渐渐平息了,原谅了他的出身。他现在还生活在他们、他们后人的周围,他们大多数都没走出来、困在原地了,不像她。  他说了很多话,喝了不少茶,茶下去了我又及时帮他满上来。他走了我主动收拾他的茶杯,在杯子里没喝光的茶水里照见了自己。茶水在我行走的时候太动荡,几片茶叶遮盖了我倒映在杯子里的眼睛。从前那双年轻漂亮的的眼睛,他把书打开到适当的页数推向她,那些狡黠又善良的眼神。一生不忘记。造化弄人,世事无常,当我的眼睛还能睁开、还能看见,我就不该再贪心,再乞求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  牛偷偷摸走了,喝了学校茅房里尿桶里的尿,肚子涨得滚圆,她遭到了毒打。她痛恨穿绣花鞋戴金器的地主的女儿,她痛恨鸦片,痛恨锦衣玉食。  为了不做童养媳,她跑到城里梨水河畔的一户大祠堂里跟一个恶毒的老师傅学织布,一天织两匹布,织到两眼发黑才换到一升米,还要挨打。  这个老师傅后来搬进了西门西最悠长最阴暗的那条分支里。她给我指过这条巷子,但是没有这样面目可憎的老人家出没。  老师傅的大祠堂最后被一个荷兰传教士出重金买走了,传教士带着一条哈巴狗,这条狗长得很像骆驼,两个只有他一半高的女儿。她们的头发像成熟的稻子那么金黄,她们的肌肤是光洁的陶,她们的眼珠是我所玩的弹子跳棋五光十色的玻璃珠。  到了婚嫁,她剪乱了一头头发,往脸上抹锅灰,盘腿坐在门槛上,怀里藏着砍柴刀,没有媒婆敢上门来。她母亲干脆给她剃了个和尚。  她光着脚一口气飞奔到了城里,什么苦都吃得、什么气都受得,干采购、干出纳。头发渐渐长起来,有了女儿样子,我祖父丧妻,组织上找到了她。  她骨子里等得就是这样的新式男人,有文化、有地位,稍微大她一些岁数,呵护她、心疼她,带领她逃离过去。  她是带着一双大脚、一头短发、一只耳洞空手嫁过去的。我曾祖母非常满意这桩婚事,它惊动了它的出产地,让左邻右舍刮目相看。这是有的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风光。当我后来祖父的噩耗走漏了风声让九十高龄的她听到了,只是瞬间,触了电,她就瘫痪在撑椅上。就在前一分钟,她还笑着剥葵花,她把葵花籽一粒一粒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把发霉的挑出来,她读得懂《卫生报》的女儿告戒过她发霉的葵花子吃了容易得癌。她给我指,让我来吃。  我说等一等。  一分钟以后,她就歪着头,断了气。  这一等等过了一生。

    十四

      我的祖母是能干的年轻的。她是个未经开封的处女,还加上她的一双新式大脚。于是她试图把我也培养成一双大脚,以便世世代代报大脚的知遇之恩,让我受尽了耻笑。在一十一中的同学田比我高好几厘米,脚比我还小一码。  她从来没考虑过这到了哪个朝代,还行不行得通,我是不是自愿。  她就被选上了。  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当她已经七十岁,她去幸福院给吴和尚送药,为了还此人曾经出售给她一个碗口大的领袖像章的人情。那人已经八十岁了,老得没有性别了,她给他上药,还坚持让我站在屋里给她避嫌。  那个时候我猛然想起,她对我祖父的爱从来没有消减过、停歇过,她在生命的末梢上、在细处都为他守着节。  一个七十多岁的人,当别人已经仅仅把她当作老人看待的时候,她还独自强调着性别,那个时候我知道我身边的这个人还是有欲有爱的。  我翻开许多照片,在一张被半杯败火的菊花茶打湿过的黑白照片里,她穿着碎花棉袄,袖口有青螳螂一样的花纹,刘海剪得整整齐齐,别着一只钢丝夹子。夹子是她用铁丝自己弯成的,有一对,当天照相的时候为了迎合他的求新,她只斜斜地夹了一个,没对称。他穿中山装,理土豆一样的头发,口袋里别着一只金芯钢笔。仗着年轻,他们是花容月貌的。究竟是什么事情使她在年老以后以猪八戒自称,使她见不得别人照镜子,不断地宣扬心灵美,像从来没有美丽过年轻过一样唾弃美貌和青春。  她见不得别的女人露一寸肌肤在外面,她骂她们不要脸,她在街上见到这样的女人要声讨和目光追究很远,恨不得跑上前撕碎她们。  她看见一个接吻的镜头,她忿忿地说如果她是那个接吻中的男人,一定要往那个女人嘴巴里吐一口痰。  我一半是忍受不了她,一半是调戏她,我说当年我祖父往你口里吐的难道是痰。在座的都听见了,纷纷笑了起来。笑声是一枚枚果子,结在树枝上,被我摇落下来。她肯定听到了,完全是窃喜,她假装没听见,要我重复一遍,可是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我重复了一遍。  晚上半夜里,她突然说了一声,你白天当那么多人说我什么来着。  这回轮到我假装没听见了。我假装睡着了。  现在我很后悔当晚为什么我没有再重复一遍,也许她因此能得到一个好梦。她可以在梦里见到他,与他相连。我为什么不能让她的喜悦在延长一些,阴阳相隔,这喜悦多少年没有回来过了。  人都是心狠的,就是不想别人太得逞。哪怕是自己的亲人。  我的母亲,有一天她在院子里摘葡萄,葡萄架子上晾了了很多衣服,我家的猫还在葡萄丛中睡觉。她不够高摘不到,我的父亲心血来潮,走过去,举起了她,她摘到了她想要的那串葡萄。他们惊动了我们的猫。我站在门口故意说了一句你们夫妻越老感情越好。那句话冷冰冰的、硬邦邦的,完全是讽刺,她却听出百般风味来。  当天她问了我好几遍,问我说了句什么话,问了又问,晚上还添了好菜。在今年这个端午节里,我外祖母七十大寿的宴席上,我舅舅为家族中的每一对夫妇拍照,她在电话里一再向我抱怨,抱怨她的弟弟,没有掌握好,把她拍成了一个瞎子,把他拍成了一个傻子。照片是所有夫妻里面拍得最失败的。我猛然得知她其实多么爱他。她只是不善和不屑表达。她缺乏相关的情趣和教养。

    十五

      我想祖母完全是出于妒忌和艳羡,她一辈子碰到那个时代,贫贱过,富贵过,但是没有光鲜过、暴露过。她不服气、她好强、她要争,她没有的她就要反对。比如她看不得婊子,她是否这样暗自想,要是她有机会她肯出来卖,她不见得业绩不如她们。说不定她也能让几个人抛妻弃子意乱情迷。她只是没有而已,没有尝试怎知不可。  为了生活,我们向外人出租房子。家里好多房子,三层楼,前后还有一些平顶房,平房顶上种满了马齿苋和西红柿,厕所的粪便掏出来泼到菜地里,满院子唆螺似的腥臭。好几个房客就头顶着粪便过日子。  二楼的套间里住过一个姑娘和一个在逃犯。胆小如鼠的一家人也是事后才晓得他的身份,不然再贪财也不敢冒这个险。  她和他结婚证准生证都没扯,她却肯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孩子是在楼上的夜里出生的,我母亲提着半篮子鸡蛋去慰问她,暗示她们已经几个月没有交房租了。  她懂得化妆,有几箱子时髦的衣裳,她给过我一件黑色紧身衣,是我初中时期最得意的一件衣服。我总是贴身穿,但又不好意思光穿,紧身衣被汗水褪了色,浸到皮肤里去,脱下了也像穿在身上,洗澡要猛搓猛抓才洗得掉。她甚至去过台湾和香港。  一个姑娘如果有机会远走高飞,最好是一去不返,永远别回头。  她母亲一路打听,找到了我家,抱着新生的外孙女,蹲在床边为女儿垂泪,如果当时她肯打掉这个孩子,有个老实巴交的火车司机还是乐意娶她的。  她头上捆着一根白手巾,面无血色,摇头又摇头。  我替她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勾引她回到出生地,招惹上这个家伙,一脚踩进这场劫难里。  我从小见过一些女人,她们死心塌地又无可奈何。她们分不了心、走不了神、回不过头、转不了身。她们长期只爱上一个男人,长期也许长达一生。除了她们眼里的这个男人,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过别的男人,要是强行把她和这个男人分开,她也不会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只会使她更加离弃其他的男人,越发觉得他独一无二。  她要是得到了他的抛弃,她还会流着热泪为他高唱赞歌,编造他的身不由己。我遇见桅的时候,他是一个小少年、公子哥、大学生,不是一个在逃犯、穷光蛋、下等人。我没有勇气拿我的爱情置换她的爱情。可是我深深知道,我们仅仅爱上的是他们,赤手空拳的他们。  没有形状的胚,没有面目的芽,我们在他们初俱人形之前就爱上了,在他们破土而出之前就爱上了。我们在前世就爱上了他们。我们的爱晕头转向,我们的爱不在现场。那些后来的、随之而来的,美貌和财富的侥幸、丑陋和贫穷的不幸,是额外的、附加的、未曾算计的。一个室友微笑着对我说,只要有口饭、有张床,供我们活口、供我们恩爱。要是没车坐,我愿意走路去他家。  他失踪了,她于一个中午抱着孩子想偷偷离开,被我警觉的母亲捉到了,我母亲怎么可能放过她,放过她就是跟房租过不去,一家子穷鬼还没有这么高尚的品性。她扣留了她的箱子,她的双人床带不走,留给了接下来的房客们。  她以性命担保,她会拿钱来赎走那些衣服,她深爱它们。结果她再也没回来过。在我把这口缄默不言的箱子当成马戏团的百宝箱偷窥达一年左右的时候,我母亲拿着一把剪葡萄枝子的剪刀三两下雕烂了箱子上的密码锁,从中掏出来许多发霉的衣服,还有一只相机。从相机里面抽出来一些年月已久的胶卷,有一尺多长,消失了影像。有一件不知道是上衣还是连衣裙,上面一些斑马一样的条纹,很长很长,淹没了膝盖。我母亲整个夏天穿着它乘凉,拿着一把扇子摇来摇去,我很想试一试,但是不敢开口。亲生骨肉送人了,她在传闻中开始接客。

    十六

      从小到大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尽管家里那么多房间。我和祖母一起睡,没有自由和隐私可言。我恨不得她瘫痪在床,虽然她的一条腿已经断了,可是她还是每天天不亮就顽强地起床,她早起了就无法忍受你还睡着。  她一辈子就是喜欢管闲事,在街上听见有外地口音的人就要去搭讪,给别人指路,别人包袱里有一只木盒子,神秘地请求她加入他们的黄金生意,于是她被骗去了几年的积蓄。她撒谎是中了迷魂药,几年以后又笑嘻嘻地承认,哪有什么迷魂药,是她一时鬼迷心窍。哪里又有什么黄金,盒子里是几个亮晶晶的水果糖。  她不贪便宜救助人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巷子里挖水沟,她自以为跑去视察民情,一脚踩了进去,三米多高,她的额头被碎石子划得稀巴烂。她的一条腿也摔断了,我根本就不同情她,咎由自取。  她拖着一条腿走来走去,把东西拖来拖去,把窗户和门敞开着,屋子里放满了她制作的一种发霉以后才食用的豆腐,臭气熏天。豆腐装了几十个罐头瓶子,到处给人送。一屋子的人进进出出,妓女、瓦匠、强盗、逃难的、躲债的、杀人放火的。  我害怕极了,根本不敢睡着。等她上床了才放心地睡着,半夜醒来她不在了,我就不敢再次睡着。  她嘲笑我,这有什么了不起。  她说她从小到大一个人去那么多地方、走夜路,什么人没遇到过。从来没有被强奸过。我想她能嫁给我祖父,关键还是凭借了她的处女之身。  言下之意就是看你X样子,谁肯强奸你。  她没有想过她的安全是因为她的女性特征不明显。  我没有冤枉她,一是她当时剪乱了头发,常常抹锅灰在脸上。二是有一次夏天里她硕大的布袋子一样的乳房和肚皮摩擦的地方生了许多痱子。她为此烦恼,说了一些年轻时不大老了大、用的着时不大用不着时大的话。在最后伤感地总结该大的时候不大,现在大也迟了。当然指乳房的大小,我推断她年轻时应该胸部平平,自卑得很。  如果一个女的被强奸了她反而觉得是这个女人自己招惹的,不管这个女的年纪有多大。她给我讲故事,一个幼女独自在家,有人敲门,她从门缝里看到是她哥哥的同学,来她家里取回昨天他玩耍时遗失的饭勺子。可见这个幼女还是警惕的。幼女开了门,这个哥哥的同学不由分说地强奸了她,怕她喊、怕她说出去,他拿出背在书包里的一块路上捡来的砖头,砸碎了她的头,用勺子在她的阴道里胡乱舀了一气。   她讲述故事的口气跟她儿子的一模一样,我父亲给我讲汪老师杀掉那个丈夫领导的孩子之后,拖着带血的刀在街上行走,中途停下来吃一只苹果。  她把她讲的惨案的根源归结为幼女的故作天真。  她甚至拒绝了一切同龄男孩子送给幼小的我的礼物。其中有一个母猪存钱罐、一个失去一粒铃铛的拨浪鼓、半架撕烂了的风车。   不是她拒绝了别人给送我的她就会给我买。她从来没有给我买过。  我的父亲得意地说,想想看把你养大真的很便宜,什么玩具都没有给你买过,没买过也就这么长大了。  你不觉得你这个父亲当的真无耻。  我张开嘴大笑,嘲笑我贱价的童年,我的眼泪全掉在我的嘴巴里面,难以下咽。她不能忍受我用卫生巾,因为她早就绝经了,没赶上用卫生巾的时代,她没有用过她就要反对。我想她哪天痔疮血流成河的时候我给她递上一片,让她用一用,尝尝滋味、过过干瘾,是不是她就会不再反对。  她把草纸裁成窄窄的一垛,对齐,垫在裤子里,用胯夹紧。她坐着,不敢整个屁股全坐完,总是一半屁股挨着凳子坐,坐了一会再换另一半屁股做。坐久了就像得了小儿麻痹症那样疼。草纸一片一片揉练着,滑下来,跑出裤角。当着很多人的面,她一脚踏住。他们以为她脚下踩的是钞票,一掌把她推开。   来了就来了,她走到梨水河里假装游泳,任水冲刷。河水淹没了她的红。她竟然没有绝育,而且盛产得很,生了两男一女。  她没生孩子以前外出搞采购,曾经跟着一个接生婆睡,想看看同类是怎么生孩子的,接生婆每天都是半夜里被人喊走,她的瞌睡大,每次都错过。  她想了一个方法,把她自己的裤腰带系在她的裤腰带上,打了死结。晚上她起身总会牵扯到她吧。可是每天起床,接生婆已经回到床上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谁的孩子都没有出生。接生的时候肠子打结了,那是性命上的死结,接生婆都解得开,何况裤裆上的死结。她比我都天真不邪。

    十七

      我是在四十四中的初二末期来月经的,很多人都已经来了,她们高度重视,这也是从小就给自己定的位,定的是家庭妇女。天天在厕所里讨论。  有一天我们一伙人躲避做体操,同学吴拦住我,问我来了没有。  看我不解的样子,她马上同情我,帮助我下台。  她又启发我,来了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来了是每个月都来,还有一种是来了一次,后来不详。这两种都算来了,来了就是真正的女人了。   我当时没有来,真惭愧,还不是个女人。我年纪比她小多了,可是女孩子在这种事情上也是有虚荣心的,在零食、零花钱、男朋友、衣服、家境、头发上等等,自然也在月经、胸部、性经验上。  为了冒充一次真正的女人,我选择了来了,但是我的诚实和虚荣作战了半天,也是为了少一些自责,我选择了第二种情况。  我真第一次来月经是溜冰的时候,溜着溜着有点不对劲。脱了溜冰鞋,到厕所里一看,发现自己内裤上有浅浅的血迹,内裤上有个洞,血透过那个洞染到了外面的裤子上去了。外裤上也出现了几个小红点,有指纹那么大。我把上衣脱下来,捆在腰上,刚好露出我最得意的那件黑色紧身衣,别人给我的,我一直没有胆量穿在外面,这次是个好机会。我的乳头鼓鼓的,好象有点不可一世。我只好又驼起了背。祖母最痛恨我穿这件紧身衣,但是这次没借口好说我。因为我原先是穿在里面的,要不是意外,也不会穿到外面来。   回家就随随便便跟母亲说了。我确实是看别人用多了,见怪不怪了,问她要了卫生巾,也没有请教她的使用方法,就到厕所里去换。我表现得过于能干使她很失落,她觉得这件事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她手把手的教我,我在一旁老老实实听着。她竟然没插手。等我自己有勇气买卫生巾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跟着母亲用的一直是一种很劣质的牌子,有我父亲抽的烟牌子那么劣质。我小学里,班主任喊我帮忙给她去校外买卫生巾,我根本不知道卫生巾是用来干什么的,外面有包装我没仔细看,以为是一种食物,面包之类的。我就拿在手里进了学校,我才二年级,过路人看见了难免要觉得不可思议,我也实在不像早熟的人。给班主任送去了,给她跑了腿,她竟没有挽留我一起吃一点这种食物,也没说谢谢,我心里很不舒服。帮她买的那种牌子是个很老的牌子,畅销至今。   她有时候干脆用卫生纸垫在内裤上。她连月经的几块钱都要节省。想起来我都很心酸。无数个月,血水泡化了卫生巾,在我的胯间的褶皱里结了茧,僵结了我的阴毛。我大腿根子经常擦破皮、渗出血,非常难受。不过我也能忍,想想一个月才几天。偏偏我一直以来月经不调,经常拖延,流量也很少,可能跟没有好的营养和情绪有关。  母亲把我的月经到来的事情告汇报给祖母,我祖母在仇视我那件紧身衣的时候就知道一二了。大家都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有点恭喜的意思。她们两个在这天里怪异地看着我,好象在议论,真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这个小家伙今天也成了能生儿育女的人了。我有点好笑,生儿育女又不是你们的特长和专利。好象这个世上有种技能最先只有她们两个人怀有一样的,渐渐地被别的女的偷师了去。我受不了她们那种又重视又轻视的态度。我第一天来的时候,我母亲就可能在床上作为一件要紧事跟我父亲讲了。这让我很难过。我实在不想我的父亲成为知情人。但是又不能避免。我记得有好多次,我父亲在多给我零花钱的时候诡异地说,女孩子没钱在身上总是不方便。有一次干脆说,女孩子要是连个买纸的钱都没有那多悲惨。他知道我要买什么纸啊。我觉得实在他有必要说出那样的话。真变态。那副故作轻松和开明的嘴脸。他到底想说些什么。他到底想装出什么姿态来。我一十一中的同学罗,她父亲是个画家,她从小看和接触惯了裸体和器官,她父亲很关注她的月经和性。那是我不堪设想的一种开放而高贵的家庭气氛。难道我父亲企图模仿那种家庭气氛和教养。真滑稽,他也不看看摆在家里的是哪几张脸。   为了中考能考进一十一中,我已经紧张地几个月不肯来月经,因为我的贪玩,重大失误过一次,从梨宾小学流落到四十四中了。我可以流落,但是总要有间隔,不能接二连三地流落,那样的话我的自信心过于受到反驳。  中考过去了,我几乎是瘫痪在床上,我一觉醒来流了好多血,那些血跟往常的血不一样,它们好鲜嫩,好妖艳,翻来覆去的,一张床都抹红了。她刚刚洗完了衣服,又听说还有一床床单要洗,立刻火冒三丈,当场就说了好多莫名其妙歹毒的话,差点动手打我,把我刺激哭了。她又怀疑我得了什么病,把我带到我姑母的医院里,先是一个姑母的同事给我看,说小女孩子不能检查,把我转交给了专治性病的姑母。我姑母喊我揭起裙子、脱掉内裤,在我腹沟处用中指戳了几下,说了句梆硬梆硬的,以后就不再有高见。连窗子和门都没关。她们总是一边不断地栽培我的羞耻感,又一边不停地损伤我的羞耻心。我顺从她们的暗示,我无法预见我究竟会长成什么样子。   可以去看看我的同学,月经来几天就理直气壮地旷课几天,这几天还不碰冷水、吃红糖红枣。我没有,我总是专门喝冷水、上体育课还跳马,为了迎合她,我已经够自虐了。她指责我穿紧身衣、无袖衣,我有一件衣服,被她收起来好久,还是被我找出来了。因为我实在没什么衣服穿,总要有个换洗的吧。衣服腋下开口太深了,我怕她说我,我自己偷偷缝了小一些,她又指责我别有用心,故意把胸部勒紧。  她对我说,想不通我干嘛穿乳罩,她就从来没穿过,街上那些婊子,没有胸、想造假,最喜欢穿了。我才知道我的内衣经她手洗过的,为什么烂得比内裤还快,失踪得飞快。可见她搓洗时用了多大的力气。   我向我母亲哭诉,母亲什么也不说。我想也许是做儿媳妇的实在不好说什么。可是我在母亲的衣柜里找我放错地方的衣服,我竟然找到我不同时期失踪的内衣。  天,母亲竟然是偷盗女儿内衣的贼。还有内裤。她到底要把我逼迫成什么样子,要到总共只有两件,换洗一件的时候还要等另外一件晾干,这样才罢休吗。你可以自己去买啊,我可以赤身裸体让给你啊。  可是她从来没有穿过,她上街都不穿内衣的,两个褐色的乳头抵在外衣上,隐隐若现,跟这种人一起上街,我要面红耳赤。   这样出门总不至于是为了诱人吧,年老色衰使她丧失购买内衣的勇气。  我的母亲没有一回不给我丢人现眼。在幼儿园里,她当着很多孩子的面喝下我吃不完的汤。又不是因为饥饿。很多孩子走过来,他们把剩下的汤端给我,倒在我碗里,一片好心,说是留给你们母女喝。  我成了不知饱足的人,和我一起吃过东西的人都笑话我,一起吃东西,动头的是我,扫尾的也是我,一碗饭我可以吃得颗粒不剩,连掉在桌上地上的我都捡起来放进嘴巴。没盐没油的我照样吃得进去,我可以几天几天不吃东西,但是一旦开始吃无论多少东西我都吃得完,没有把握吃完的东西我就不开口吃。胃里翻滚到喉咙上来的残渣、痰、鼻涕我都咽得下去。食物里有死苍蝇、蚊子我吃得下去,如果是蜘蛛的话还是要犹豫一下再吃,因为怕有毒。桅脸上有污迹、牙齿上有饭粒、眼睛上有眼屎、脚板上有伤口,我从来不告诉他,而是吻他,吻到我嘴巴里去,我捡起来吃过他掉在床上的每一根阴毛。   在幼儿园里我不知道我从哪里得到一条三层的裙子,可能是捡来的,所有人都簇拥着我,认为我万般美丽,让我扮演公主,让我坐到高处,高处在一个滑滑梯上。每个女孩子都渴望的荣耀,可是我拒绝了,因为我的内裤上有个小拇指可以钻进来的洞。我观察了一下地形,你们刚好可以看见我内裤上的孔。   当我拒绝你们的时候决不是因为我的孤傲,而是因为我的隐痛我的千疮百孔。我的内衣是薄的、棉布的,不是厚的、海绵的,你要不要拿把尺子来量一量,我没有像你口口声声的婊子那样弄虚作假勾引人。要不是我祖父是个作风正派的人,要不是他早死了,我真的要强行怀疑他是不是跟婊子有染过而使你蒙羞,否则你凭什么深仇大恨,身为老年人痛恨年轻人,身为女人痛恨女人。  我已经这么大了,我只是不想乳房变形、乳头显形,我每次出门都要贴几层透明胶在乳头上面,在胸前的口袋里放上几张又硬又厚的纸片。我需要一只胸罩来拯救我,难道我的身体我的青春就不值钱,就不当一回事,视而不见。   我只是不想她们说我胯下之乳。

    十八

      她惟独不在生活费上苛刻我,一次也没有。她知道人在异乡的为难,因为她年轻时时常漂泊异乡。要是我母亲指责我浪费,她还要批评她维护我。  我对我母亲说大话,我说现在用你一点小钱,将来还你大钱,你要多少,一个月几万块,你开个价。  我母亲很胆怯地低下了头,好象得罪了财神,好象她真的领到了我承诺的几万块。我自己都好笑,我哪里来这么多钱孝敬她,她居然肯相信。她相信我,我在学校里胡来,根本一点也不心虚,老师要是到家里告状,她总觉得别人对她女儿的实话是坏话,她女儿真可怜,又再次遇人不淑、遭人陷害。   她的信任总是无凭无据无缘无故的,只有她可以怀疑我、污蔑我,别人都不能、都不能。我很头疼祖母对我的资助而对我的横加职责。她太蠢了,她明明付出了,也难得一句好话。人不要把馈赠老是挂在嘴边,恩惠成了施舍,伤了别人的自尊,得不偿失。在从高中起到大学里,我获得许多稿费。真正自由支配是在大学里。我几乎每个周末去街上买一套内衣,一直没有合适的,真要找个医生请教一下。我的胸长期没有内衣约束的缘故,长得奇怪死了。晃晃荡荡的、闪闪烁烁的,满满的一大片,没有弹性,没有形状,没有边疆。穿到三十六的还是漫溢出来。简直就是两大扇肥肉,像个奶妈。   只有围不嫌弃它们,他夸奖它们,他让它们夹着他的脸、他的手、他的宝贝。它都夹不太稳。他吮吸它们、甜蜜地责怪它们,怎么可以长这么大、这么豪华,要他拿什么来匹配它。她流了泪,幸好他和她都是第一次,没有经验、没有比较,什么都是新奇的美好的。这让她毕生难忘。她觉得她太对不住他了,利用他没见过女人身体的世面这一弱点。对不起,她这么畸形。  畸形的孩子坐在朝西的火车上,她长着婴儿的面孔,五官小而分散,柔软的眼珠,眼白在太阳底下有些蓝。额头上坑坑洼洼的,两只尚未磨破头皮生长出来的角。脸上淡淡的麻雀斑,鼻翼上有螨虫的迹象。她的双眼皮是她用小拇指的指甲、绣花针、铅笔芯、她母亲的毛线签子勾勒成了的,天长日久,冒着戳瞎眼睛的危险。她骨头关节细得可以捏碎,脖颈、手脚细长,她长着一对生儿育女似的放荡的乳房。她偷看过同龄人的乳房,应该是两个捏紧的小拳头、两个发酵得不够好的小馒头扣在胸前。   南来北往的人跟她搭讪,猜测她的年纪,几岁、十几岁、几十岁,半信半疑的猜,时光在她身上迷乱,走了神。  她爱理不理。  她的年纪比她的身体年幼的多,又比她的脸衰老的多。谁也不肯信任她说的那个数字。只是为了调戏她。   可是她同他们一截车厢,她看见他们眼神中艳遇般的欢喜。他们偷看她,开始高谈阔论,也许这些人沉默了大半辈子,这么斗胆还是第一次。  她没少受这些人的小恩小惠,他们给她让座、让路、提行李,他们在她面前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风度翩翩。她在一个陌生的馆子里吃一碗米粉,有不认识的人为她付帐,她路过一个画家的摊子,他要求为她免费画像,送她一副对联。在火车上,一个人悄悄给她留下匕首和景泰蓝。  他们背着说她很美,偏偏要说到她听见。她竟然也有些相信了。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奇丑无比。   她不懂得什么是美。就像她不懂得什么是爱。她只是觉得围是她所见过的最美的人。他的眼睛的弧度恰到好处,明亮湿润地像湖泊,黑黑长长的睫毛是湖岸边茂盛的水草,弯腰垂进湖水里荡漾,他下巴上巧夺天工的旋涡。  当她听说他爱上她的矜贵时,她突然无法再原谅她的卑贱。  她想到要笼络他,脸和身体是不够的,他已经受到很多这样的甚至远远比她的丰盛的邀请,他都无动于衷,所以她想到了钱和名声。  她的爱就是她对他不停的献媚。  她觉得有了他,她没有的都有了,她所有的都提前了。世界上有了他,对她而言就已经是一场浩浩荡荡的恩惠,之前她所受的苦都可以忽略不计,之后她别无所求。她的一生都将和他有关,她能成就什么全得力于他的成全。   她想到写小说,她疯狂地找书看,只看新近小说的三样,作者近照、发行数量、文章字数。她寝室里三尺宽六尺长的小床上扔满了小说。七八本,图书管理员让她借个够。她听说了一种高论,写小说就是要写得比谁都惨,比谁都不要脸。有些好笑,她觉得不过如此,他们做得到的她也做得到,她完全可以做的更好。  她就是要攀比。  她知道她永远都不是他遇见过的最美丽的人,所以她立志做他一生中最奇异的人。她相信奇花异草开在悬崖上,长在荒漠里。   她写小说,有一天写了八个小时,坐在寝室的床上,没有移动一下。没有停歇过。她的腰椎淤了血,掉了一枚指甲,她一点也不心疼,就像鱼不心疼掉了的一片鱼鳞,她完全忘了,她是一尾总共才二十片鱼鳞的鱼。  她很虚弱,连说话都困难。她对室友都是用手比划,咿咿呀呀的。  笔是她唯一的手饰。苦难是金,她要拿她的苦难兑换金条,她要带着他离开这个鬼地方。她斗胆地把她的痴心妄想告诉了他,他竟然没有嘲笑她,他甚至比作者本人还激动。他说她要是写成了他要向她借钱做生意。   他竟然相信她、看得起她,只要他的一句话,没有比这个更大的鼓励了。写小说,要么别写,要么写成奇观。  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想使她更配得上他,使他不敢轻视她。可是同时她也知道,她一辈子都完了,这个人已经深深陷入她已知未知的生活,走火入魔。她的一生也将陷入谄媚之中。她会迅速老去,她对这个人起了霸占的野心,她将毁于野心,死于野心。

    十九

      她们指的是我的一十一中同学,两个女同学。一个是一米七的田,身高一米七和驼背造成她喉结的突出和胸部的沦陷,另一个是过于肥胖的罗,唯一引人注意的就是她的乳房。这两个人遇到一起,对乳房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敌意。她们嘻嘻哈哈地指责我的乳房,她们想到了一个奇异的词语,可能思索了很久,她们用了四个字:胯下之乳。   她们极度夸张了我的乳房下垂。  我看过一个片子,一个隆胸手术失败的女人,乳房由两个炸成四个,个数比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的口子还多。我当时比这个女人还生不如死。可是我竟然温和地笑着,我心里准备了很多恶毒得不相上下的话,我想说田连母乳都成问题,有一天她为她的孩子母乳,恐怕儿子在找到乳头之前已经饿死了,到死都以为母亲胸前长的是两颗痣,那田你胸怀大志的很。我想说罗,你完全可以去看看猪圈里的负责交配的母猪。   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出口。在这个贵族高中,穷人的女儿是没有自卫和反击的权利的。连话语的捍卫权都没有。我只好接着陪她们一起笑。  这么肆无忌惮的提到乳房要回到四十四中初二的生物课。老师叫我们填写植物的部位,填胚乳、子房。有个男生走到讲台上,在括号里写了一个大大的乳房,他走到台下,他回头看看黑板,摸摸头说,对不起,老师,我笔误了。  他叫孙,是个劣迹斑斑的下流货。谁都知道他是故意的。  他每天在教室后面练唱两首调子。  为了你就是为了你,为了你我偷东西,不要你就是不要你,不要你这个贱东西。人背时,遭人欺,娶个媳妇,有毛没X。  我们的黑板刷被隔壁班的班干部偷走了,老师在讲台上丢了一条烂抹布用来擦黑板。老师离开后,孙跳到讲台上,头都快碰到吊扇了。两手一前一后,抹布穿过胯当连接两只手,拉来拉去,面部扭曲。我们刚刚看生理卫生片,是男女分开看的。男的看男的的内容,女的看女的的内容。关于青春期性教育的,看大人把婴儿的腿撕开,镜头逼近,再逼近,都快伸进去了,真佩服,哪个家长提供的婴儿,怀疑是导演自己家的。直到模糊不清。就像进入一个潮湿的洞穴探险。  大家开始交换见闻。  这段时间很多人围绕着孙,听他讲他看过的毛片。《和尚的肉棒》《射精大王》《强奸迷奸捉奸》。他神秘兮兮地说人可以和畜生干,比如马,马的家伙有人的手臂长,像半条蛇,可以盘起来。  大学附近的广场上有人做骑马的生意,我走过去,假装打听骑一次的价钱,安不安全,其实是想看看。老板拍拍马,说十元一次,绕着广场跑一圈,马是阉过的,很温顺。我骑过两次,一次是独自一个人,我在上,它在下,不得实践。还有一次是和围,我的头发在他脸上刷啊刷,他的手指缝里全是马的棕毛。  我们下了马,路边停有一辆小饭馆运蔬菜用的三轮车,围坐上去,车主几岁的女儿飞奔过来,拖住车子,她把他当成了偷车贼。或者她是在跟他调情。他指着路上骑双人单车的人们,很好玩,我带你。她拒绝了,不让他骑她们家的车。  他扭过头来对我笑,大的都肯让我骑,小的反而不肯了。  我哭笑不得地追了他好远,一直把他追进学校。有时候他完全是个少年,他穿鲜艳的上衣、短裤、跑鞋,走路的时候两腿向内侧缠绕,右手往前铲。  孙说马通人性,不跟自己亲戚干,不像有的动物没人性,到了发情期,连自己的父母和子女都不放过。有一匹马,被蒙上眼睛,同自己的女儿配了种。干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只是舍不得表露出来,解下眼罩发现是自己的女儿,做爸爸的羞愧得跳崖死了。他还站在课桌上面吊扇下面模仿了当爸爸的在悬崖上的哀嘶和鬃毛迎风飘扬。  那年四十四中出了一件人不如马的事故,一个没有愿意和他通奸又嫖不起娼的老男人,他只好强奸了自己的女儿狐丽娅。因为我记忆中的阴影我还是把这个胡字写成了这个狐字。他家里住在梨水河边,事后他把女儿打晕在梨河水里。女儿被河水的旋涡推上了岸,他父亲用篙子戳下去,又旋了回来,又戳。很多凶器都是一根篙子。  对岸一只蹲满鹭鸶的船上,吼了一声,一个老人缓缓站了起来。  狐丽娅重返学校的时候已经神智不清了,我们围观她,校方拒绝了她。她已经不需要也无法学习了。  可见人不如马。面对一样的事,马是自杀,人却要杀人灭口。他说还有狗和人做。有个寡妇和狗做,那种流浪在外的大狼狗,伸直了也是一人多高。狗每天经过寡妇门前,寡妇就拿着一碗肉和一钵汤把狗唤进屋。猛得看起来觉得寡妇挺有爱心的。狗大约是做疼了,很不情愿地吠。做疼了可以提出来不做了,吠什么吠。吠得太凄惨了,路过的人们还以为寡妇家里遭了贼,有的晓得内幕或者吃过寡妇闭门羹的人便起哄了,嚷着冲进去。寡妇没脸见人,跳了楼,没有摔死又拖着一条腿跳梨水河死了。这个寡妇奇怪不奇怪,真的有什么需要,街头巷尾喊个把人帮忙,不见得他们不肯,偏偏赖着一只狗。难道他们就还不如一条野狗。未免太羞辱人了。狗是没有羞耻心的,没去跳河跳楼什么的,它没听说寡妇的死,还在寡妇门前撞来撞去的,不知道前几天的一声犬吠已经断送了长期的饮食。这条狗不久也丰富了别人的饮食。  他说到蛇,把蛇拔了牙,让蛇钻到阴道里,钻到一半,痒,扯出来,又钻,蛇湿漉漉的。他用了一个制作拉面的动作形容把那种粘稠。好象是参照的一个在街头让蛇钻鼻孔的民间艺人的手法。不过蛇是有粗细之分的。和四中一墙之隔有个养蛇场,几丈高光滑的内壁,从我们五楼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一片,像张花纹交错的大毛毯。蛇和人的交欢也许是孙的突发奇想。  我在去堂表家的路上,遇见过孙,他叫了我一声,我看都不敢看他,连忙跑开了,他的声音都在强奸人,我敢预言他是未来的大强奸犯。

    二十

      有个女体育老师,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四十四中。她的胡子比头发还长,因为搞体育的,服了过量激素。她亲手脱过男生的裤子,在惩罚他们不穿规定服装上体育课的借口下。她负责夏天监督我们午睡,我们太吵了,她很烦躁,她想表达我们已经过了吵闹的年纪,可是词不达意地厉害。  她说你们男的看看自己下巴上、腋窝里、胯当下,毛有多长了,卵有几两了。一个个当爹的人啦,还好意思闹。你们女的,看看胸前两坨坨,都上街卖的出来价钱啦,还好意思闹。学校里还有这样说话的老师,我们竟然没有去投诉她,反而四处诉说,引以为荣。我们班有个漂亮的男孩子李,是那种很明目的男孩子,不过还是远远没有围生得漂亮。他使同班女同学吴怀了身孕,都四个月了,吴的家长才找到学校来。李被开除了,我站在五楼看着他把凳子翻放在课桌上,从五楼拖到一楼,因为桌椅是开学时交钱买的,他要带回家去,史学了也该最低程度挽回损失。老师说他犯了流氓行为。严重的流氓行为。教室突然特别安静,可是老师停顿了一阵子,不再剖析流氓行为是怎样的行为。大家都很失望,继续闹了起来。  老师戴着一顶收起来时可以折叠成原面积八分之一大的帽子,有宽阔紧促的荷叶边,像一种凶器,可以扔向远方,将人拦腰斩截,见血封喉。  四十四中坐落在一片平民居里,招牌被民房伸出来的摆满花花草草的阳台挡住了。一场群架在校门口进行,一辆横着的吉普车就堵死了校门。只有六个篮球场的空地,一只球用力一拍就弹出了围墙,要请假出去捡。一千多人做操分两批做。上午第二节课下的时候,一批人做广播体操,另一批人做眼保健操。第三节课下的时候两批人交换做法。  伙食也很差,用一种统一的镔铁盒子装饭,很容易变形,盒子好象原来是装一种药物的,我看见上面写着某某制药厂的地址和联系电话。每一个班人的饭拿竹子编的筐子运到各个班级,筐子是装蔬菜用的,还要退回去。剩饭剩菜迫不及待地用来喂老师家属养的猪,剩的总比吃的多。学生还没有猪吃得饱。每个老师轮流承包食堂一年,都因此脱贫了。有人把一盒大头针倒进剩饭里,暗杀了很多猪。还有人投了泻药,搞的其中几头倒霉的猪上吐下泻,不肯长大。  我把饮食上的笑话讲给我父亲听,他听了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人不要对食物太挑剔,他小时侯读幼儿园,都是露天的,在晒谷场上满了几张桌子。一天吃两餐,早上一大钵稀饭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晚上一钵干饭再倒着传回来。  他说三年饥荒的时候,人到了吃人的地步。吃自己的儿子吃不下口,就把儿子洗得干干净净送出门,儿子还以为要去什么好地方,和别人交换儿子吃。  我警惕地说:难道你还有几个哥哥。  他说你这个死丫头,那到不至于。  他家还没到那个地步。  那时侯胖的人死了家里要派人守着,一连守好几天,直到烂臭。早上还在帮忙抬别人,晚上别人已经帮忙抬你了。  他有个女邻居,嫁到不远的村子里,有一天在家里饿得很,坐都坐不起了,就躺着,当时的板壁要么是竹子糊的泥巴,要么是拼凑的几块板子,大晴天,太阳光都筛得进来,隔音效果差。她迷迷糊糊听见她婆婆和公公商量,要吃也要从外人吃起。她吓得翻身下了床,连夜逃回娘家。她娘家人听了都很气愤,但是都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也就放弃了上门声讨亲家。她满脸泪水地躺在自家床上,恍恍惚惚又听见她自己的娘老子低声说,辛辛苦苦养这么大,让别人吃了还不如自己吃了。她一口气逃到了河南。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还说有个单身老头子,平时里老老实实的,哪晓得是个吃人魔。开始谁也不知道,就觉得他一天到晚精神好。有天在他门前的篙子上,看见一件衣服,不是他的,也不是新的。大家才起了疑心。是附近一个死人埋的时候身上的那件衣服,好多人都确认了。后来去挖那个死人,已经不在了。原来已经被他半夜里挖出来藏在家里,一天吃三餐,几下子吃完了。没有看见他出门砍柴,死人肉总不能吃生的吧,就把死人的头砍下来当柴火烧,吃剩的骨头也拿来当燃料。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用暴露的,但是他舍不得那件衣服,还不怎么旧。他还打算把那件衣服缝几个补丁再穿的,来不及晾干就被捉走了,他被判了刑。放出来是很久以后了,我父亲还在乡里遇见过他一次,认得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