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正:《寄生草》(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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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寄生草 
                                                    奇正 
                    (一) 
      一九七0年深秋,一辆吉普车一巅一簸开进万家砦。公社革委会刘主任和一位军人小心翼翼搀着一位头发灰白、身躯臃肿的老者下车。大队干部早早在村部候着,见刘主任对老者一副恭敬样,大家忙进忙出不吱声。 
      刘主任把大队主干叫到一旁,一脸严肃地说: 
      “这位老人是省里赵厅长,抗战时期入的伍,他的问题上头管着,你们别问,军分区首长直接指示安插到我们公社,具体的说是交给我,我就把这任务交给你们,具体的说是让党支书你直接负责。他病得不轻,你们一要确保安全,二要想法养好病。我知道文革这几年,万家砦什么账都不卖,就求你们卖一回我老刘的账。” 
      支书和大队主干交换了一下眼色,一板一眼的说:“这账我们卖,有我们在,就有赵厅长在,刘主任尽管放心。” 
      万家砦地处闽赣交界,山高林深,百来户人家稀稀疏疏散居方园数十里,聚成十几个自然村落。万家砦无人姓万,全是历朝历代外地避灾避荒的难民后代。这无亲无故的百来户人,凝成一块铁,是革命老区一面不倒的旗帜。文革闹得最火热的那阵儿,城里的红卫兵来闹过一回,刚进村口,就被火铳扫得落荒而逃。从此这万家砦成了水泼不进、“目无王法”的另一世界。刘主任是本村人,敢把赵厅长放在这里,其用心不言自喻。 
      这老赵着实病得不轻,稍见走动,就大口大口喘粗气,服了随身带的药也不见效。支书急了,派人去漈水村唤来冬桂试一试。 
      老赵见请来的是一个土老波子,闭着眼躺在床上不吭声,不情愿的让她翻了翻眼,瞅了瞅舌,捏了指节,看了指纹;听得她和支书小声说话。 
      “他得的是肺气肿,症状很重;俺家老熊当年得过这病,能医好。” 
      “那——,那你家老熊不是死了?” 
      “60年饿死的,不是病死的。” 
      冬桂见支书满脸诧异,又见老赵脸转一边不睬人,悻悻地说: 
      “这老人体虚脉弱,信得过,就服几帖药试试;信不过,送大医院去。” 
      老赵在军医院住了一个来月,怕不安全才转到这偏僻去处,这下又听说要送回医院去,急得直摆手,紧接着一阵急喘,两眼冒白。冬桂见状,取出针朝他肩胛骨边连扎数针,不一会就止了喘,老赵瞅着冬桂皱巴巴的脸,愧疚地点了点头。 
      服了几副草药以后,老赵的病情略见好转。冬桂乃心细之人,见他年老体弱,只敢下轻药调养,他是个大官,要是下重药出了问题咋办。为了这老赵,通讯员成了专职的护理员,村干部轮流值班忙得打转转。支书百思一下竞得一计。 
      他先找冬桂说: 
      “老赵放你家里住,伙食费按双份标准给,老赵交一份,大队贴一份。你母子按双份工分标准记。” 
      冬桂想了想答应了,他再对老赵说: 
      “冬桂家住漈水,离这十几里,来回一趟要费半天,她祖传的医术,看好过村里不少病。那里山青水秀空气鲜,没有外人进出,您要是肯住她家去,边治病边疗养——。” 
      老赵想了想也应答了。 
                 
                     (二) 
      冬桂家单门独户建在坡上,翻过这坡,莽莽山林直接江西地界。一条小溪从屋前流过,一排石坝栏住一坛水。浇灌坡下层层叠叠梯田,养活漈水十几户山民。她家只一座一厅两室的土坯房。儿子望根让出左厢房给老赵,在厅边搭个便铺,就近伺候。 
      寒露才过,漈水村已是冷风嗖嗖,寒气逼人。不见阳光时辰,衣单体弱的山民们个个抱住竹火笼缩在屋里。冬桂母子却是一分一刻没闲着。这里地冷,种不出什么青菜;这里缺粮,养不起猪羊鸡鸭。那年头肉蛋油粮出高价都难买到。儿子望根取出多年不用的鸟铳,每天早早吃了晚饭,就进山里寻野味去。 
      经过一段调养,老赵身体日见起色,但仍是独进独出独自儿想心事。常常是问一句答半句,有时干脆就“嗯”一声算作应答。他带来一个大皮箱,宁愿放在床上,占去半个铺位,从未当着他们的面打开过。出门走走,必小心翼翼锁好房门。母子俩有话不敢大声哴,日子过得郁郁闷闷的不是味;几回想找支书辞掉这份差,但一见他那臃肿虚弱的身影,一闪念忽又消失了。

    一天老赵午休醒来,发现手表不见了。那可是价值数百元的瑞士进口表。他记得一清二楚。昨日望根帮他擦身时,脱下了就放这桌上。他屋里屋外找个遍,仍不见半点影子。望根一早去赶圩,冬桂明摆着一脸不安神色,似乎更坚定了他的判断。他蹒蹒跚跚沿小山路东寻西找,蒙蒙眬眬见水坝边的石板上闪着一道亮光,走近一看,那只价值数百金的瑞士表静静的在那儿躺着。 
      老赵抑住激动,取了手表,折转身见冬桂离此不远处站着,脸上不由涌起一阵热。回屋的路上想了想,仍挥不去心中疑窦。 
      日子仍按原来的样式过着。一日老赵出门晒太阳,回屋时见一叠零钞放桌上。这钱是昨天交伙食时有意丢下的呀。他关住房门,独自儿在床上躺了好久;一连几天不敢抬头看他母子一眼。打这以后,换下的内衣内裤他自己洗,擦身烫脚不让望根帮,有事没事主动找他们搭搭讪;出门散步等着冬桂一起去,郁郁闷闷的气氛惭惭消解。 
      为了老赵的三餐吃,母子俩煞是费心思。山鸡野免猎了不少,但缺油缺料,几乎是“老三篇天天读”;常见老赵瞅着又硬又涩的野味不下箸。母子俩从不和他一桌用饭,总是等他吃完躲进厨房吃。一次趁他母子不在,便悄悄溜进厨房,拎起锅盖,篾条架上,几团黑疙瘩团团围住一碗白米饭,他抓起一团咬咬,一股霉味直奔喉口。他掰一小块进屋细细研究一番,只见稀稀几片豆瓣,余下就是薯渣野菜,这不明明是北方人度荒吃的菜疙瘩吗?当年冷风凄雨的情景一幕幕的如在眼前。这一夜他翻来覆去没睡着。 
      吃过早饭,老赵笑笑对冬桂说: 
      “冬桂,太阳出来了,您同我出去溜溜。” 
      冬桂第一次听老赵唤她大名,愣愣的说不出话。 
      一出大门,他就要她搀着,一路上要她扶着,到了石坝边,拉她靠着坐在石板上。 
      “您是北边过来的?” 
      “嗯。” 
      “那个省?” 
      “安徽。” 
      “家里还有人?” 
      “嗯。” 
      “你们日子过得真苦。” 
      “能活命就行,不算苦。” 
      “坡下这一大片地,照理够你们吃,怎么——。” 
      “一人一年分三百斤谷,余下的你们统购去。” 
      “这一冬地都闲着,不想种些油菜榨油吃。” 
      “咋不想?这里水冷地瘦肥缺,就算种上了,春头上半天雾,光开花不结籽。” 
      “一人一年三百斤谷,也不至于这么早就吃菜疙瘩。” 
      “冬下不干重点,储点开春吃。” 
      老赵转脸见冬桂低头搓搓手,嘴角露出苦涩的笑,一身大大小小的补丁闪着光亮。山谷一股寒风掠过,不由地一阵颤,他伸手从口袋里取出一叠钱,紧紧的按在冬桂手中,颤颤抖抖的说: 
      “这一百元钱,您一定要收下,您要是不肯收,就不把我老赵当人看。” 
      老赵为了这一着,设想过冬桂必是推推搡搡不肯接,必是满怀感激满脸泪;没料到她却是不甚在乎的瞟一眼,不动声色整着钞票,掀起衣摆轻轻的塞进肚兜里。老赵怅然若失,不知说什么好。山风越起越大,她帮他穿好军大衣,搀起他一步一步往回走。 
      打这以后,老赵的食谱有了大变化,菜里,汤里见到油花,隔三岔五还有削面饺子吃。母子俩仍然不和他一桌吃,他只好刻意剩下一些菜。 
                 
                     (三) 
      一天老赵在厅里坐着,一个胡髭拉喳破衣烂衫的瘸子来到门口,看见老赵就退到大门旁的石墩上蹲着,望根从外边进来,嗔怪的对母亲说: 
      “他又来了。” 
      冬桂急忙走出大门,和瘸子对一下面,折转身进屋取出一小袋米、一篮子地瓜,一声不吭递给那人。那人走后,冬桂说她儿子: 
      “不给,想让他饿死不成?” 
      儿子不敢吭声。 
      “他要不是摔坏腿,哪一样不比你强。给他点东西你总撅着嘴不乐意,你忘了那些年他是怎么帮俺俩。” 
      儿子应道: 
      “早也报答够了。” 
      冬桂忍住气说: 
      “性命关天的恩,一辈子报答不了。”

    儿子瞟了母亲一眼,低着头呢呢呐呐地说: 
      “报答就报答,可您没听见外头说啥?” 
      母亲听了,并不生气,自对自的叹道: 
      “说啥?这万家砦哪几家不是乞食讨饭过来的。这世上还有啥事比当叫化子更失体面的。” 
      望根见母亲动了气,不敢再说什么。默默地去墙角挑起一担柴,往那人去的方向去。 
      老赵见了方才这一幕,猜想着他们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趁着一起出门散步时,吞吞吐吐的试探她: 
      “昨日来的那个瘸子是——?” 
      冬桂白了他一眼,应道: 
      “他叫喜旺,原先不瘸,跌坏的。”  
      老赵为方才的冒失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倒是冬桂立即接着说: 
      “老熊收留俺俩那年,喜旺当生产队长,眼见得一人口粮三人吃,他挨家挨户说人情,硬挤出两份口粮来,要不,俺仨准得活活饿死!” 
      她顾不上擦眼泪,继续说下去: 
      “老熊过世那年,望根还小,靠俺一个女人拿工分,那日子不说您能知道,要不是喜旺明的暗的帮,俺俩过得下去吗?” 
      说着说着,泪水簌簌的从冬桂脸上滚落下来。她抻起袖子擦了擦,迷茫的泪眼,望着山头上飘飘浮浮的一片片云,心中涌起不尽的喟叹,她忽而转过脸似问非问,似答百答的说: 
      “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世间好人怎么就不会得好报?好端端的一条汉子,一跤就摔成了残废;老婆带着孩子跟别人去了,热腾腾的一个家就这样变成了冷冰冰的窟!” 
      见老赵聚心会神的听着,冬桂想了想,干脆说个透底: 
      “这荒山野岭里,几天里你找不着一个说话儿的,你们城里人要是在这儿呆久了,不发疯也要变傻子,俺说过头了不是?不信你就试试。对您明说,俺和他没断来往,十里八乡都知道。这事你们外头人当天打雷劈的事管,这里象喝一瓢白水一样平常。您没见万家砦人,个个脸黄肌瘦皮包骨,人们活命都顾不上,有功夫议论吗?人好比啥?人好比一棵草,落到哪儿就得想法儿活着!俺要是不疼他帮他,他能活下去?” 
      回家的路上,老赵细细品味着冬桂的那番话。他万万没料到,眼前这个如此不起眼的土老婆子,心底竟是如此明亮。费尽心力修炼起来的自信自负,在她的大情大义面前,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微不足道。他好歹也当过厅长,也算得上能言善辩,对着千把号人做报告,不拿稿子能说大半天,面对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乡间老妪,却滴滴嗒嗒说不成话,他单位遇到的许许多多麻烦事,若是照着她的处事方式来办,岂不成来小米饭一碗,小菜一碟?他真可以不用上班,天天在家睡大觉。

    (四)
      老赵收到家里来信这几天,闷坐在屋里长一声吁短一声叹的想心事;熬了药端进去死活不肯服。冬桂心里自然焦急,便坐在床沿轻轻的试探道:
      “你的问题没希望解决了?”
      老赵摇摇头。
      “家人病了?”
      老赵还是摇摇头。
      冬桂实在忍不住,嗔怪地说:
      “您来俺家也有些日子了,您这整天憋着气,俺母子俩陪着憋气不说,要是憋坏了身子,俺们怎么担待得起?要不嫌俺见识浅,有啥难事不妨说说,说不定能帮着出点主意;就算帮不上,吐吐闷气也是好的。”
    老赵见冬桂一脸真诚。想了会儿,就哇起一声呜呜哭起来。
      冬桂不慌不忙扶他坐起,搓搓胸,捶捶背,他五六天不肯洗澡,一阵酸臭味薰得她连打几个喷嚏。趁他从号啕大哭转入抽抽泣泣阶段,去厨房烧来一桶水,半推半就解了衣,从脸到脚擦了一遍又一遍。老赵渐渐由抽抽泣泣进入唉声叹气阶段,闭着眼顺势靠在她身上,由她搓,由她擦。
    冬桂见他平静了,继续开导说:
      “老赵呀老赵,你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走南闯北,几十年,当了那么大的官,啥个世面没经过,依俺说,这世上除了活命,就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赵经不住她软哄软磨,看似坚定的堤坝终于被捅破个口子,一肚子苦水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
      老赵34年参军入伍,解放后不久,师级转业当了粮食厅厅长。那年头实行供给制,老婆孩子仍在河南老家呆着。55年实行薪金制,月薪近200元,差不多是一个农民两年的收入,家里才得以接济。正想着把妻小接来享福,却被女秘书缠住,于是一张纸休了老婆,一张纸和她结了婚。这女秘书姓丁名晓华,算得上机关里一朵花,当年十九岁,比老赵迟出生十五年整,两年以后,生了个女儿。
      结婚头些年,老赵把晓华当孩子哄着,这几年晓华把老赵当老人哄着。老赵“靠边”审查,晓华成了“受害者”,开始和他“划清界线”,“靠边”一靠就靠了这几年,她拖不起了,就干脆提出离婚。
      老赵说完了这些,心情轻松了许多。他虽不企望这老婆子为他排忧解难,但至少能引起共鸣,陪上几滴同情的泪水。始料不及的是,他絮絮叨叨大半天,冬桂却平静得像一潭水,像老戏棍看戏,看了戏头,就猜到戏尾似的。
      冬桂轻轻推他一把说:
      “说完了。”
      老赵不吱声。
      “若就为这事,不吃饭不吃药,气出了大病,气坏了身体,真正叫做不划算。”
      老赵瞪她一眼,转过脸悻悻地说:
      “女人的心还真硬!”
      冬桂毫不示怯,心平气和的问她:
      “我且问你,你前妻犯什么错,一张纸就休了,你心不硬?”
      “我没断过接济。”
      “给点钱就叫接济,她守几十年寡,谁接济?”
      “……”
      “我再问你,你三十好几,有妻有儿,仗着有钱有权占去一个黄花闺女,你心不硬?”
      “她缠着我的。”
      “十几岁的姑娘家懂啥?你稍放点正经,哪个敢缠?”
      “……”
      “如今你快六十了,又是这一副烂身子,她才四十出头,后半辈子怎么过?”
      “她不想想我怎么过?”
      “还想凑合过,你不想活了?”
      老赵蓦地哑了火,但仍不肯轻易缴械,想了会儿,反问她:
      “俺辛辛苦苦革命一辈子,就落得这可悲下场?”
      “你参加革命那阵子,俺村里出去十几人,到头才活剩一个回来,死去的那些人,模样儿不比您差,他们咋啦?不见尸不见骨,有的连女人味都没闻过,你有啥可悲下场,审查您这几年,工资照拿,啥活不用干,还有人照顾着养病。      ——我想再问问,到底是啥问题审查您?”
      凭着多年培养出来的组织意识,老赵缄默不语,冬桂不想硬问,但仍旁敲侧击往下说:
      “依俺看,这世上的许多麻烦事,都是人自个人捣鼓出来的。你什么历史问题,俺不想知道,凭您和俺处的这数月,您这官就好不到哪儿去。您别瞪俺,听俺把话说完。您刚来那阵子,就没把俺母子当人看,俺俩没日没夜侍奉您,您啥时正眼看俺们?啥时说过一句体贴话?您都走了霉运,还改不了欺人,往日坐在官椅上,就不信会好待您手下。这下被俺说准了吧,古人说,苦口良言,苦口婆心,俺是真心真意为您好哩!”
      老赵一时无言以对,让冬桂穿好衣服,吃了饭,服了药,象犯了错的小孩乖乖跟在她身后,沿着小路走在石坝边,深深呼了几口气说:
      “我心里总是乱麻麻的,您方才说的那些话,容我想清楚了再说。摆在眼前最最紧要的是晓华寄来的那份离婚协议书,叫我该怎么答复她?”
      冬桂一眼不眨地说:
      “签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