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遗事（一）
一弯溪水，从断桥底下淌过。
  一个人，从断桥上面走过。
  几朵云，从断桥上空飘过。
  百头鱼，在断桥溪下游走。
  几段往事，在断桥怀抱里静默。

                                                     　（二）     　
        在我出生前，那时的断桥还不叫断桥，人们都称呼它为“那座石桥”。就在我出生那年，村里住进了一对年轻的外来夫妇，他们就住在断桥旁边的一间简陋房子里，他们最先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和不标准的家乡方言称桥为断桥，也是在那年，他们的儿子也出生了，小名就叫桥儿。打那时，人们也开始称桥为断桥，并流传下来。
        断桥，其实并不断，大约两米长，弯弯地架在小溪上，桥身全是用大小不一的红石结成。桥的两边有些坍塌，因此就各用了两块厚厚的大石压着。这是村里唯一的红石桥，连最老的老人也不知道桥是什么时候修成的，有人说是民国，有人说是清代，更有人说是宋元时期，总之，这桥是很老很老了，历尽了人世间的沧桑。

                                                            （ 三）     　
   　我比桥大了整整半年，我们一起在断桥旁长大。六岁前，桥跟在我屁股后面转，六岁后，我成为桥不折不扣的跟屁虫，连桥的妈妈也说她好像多了个小媳妇。桥的妈妈是个高大强壮漂亮的女人，扎两条大辫子，睫毛很长，随着黑黑的、扑闪扑闪的眼睛在灵敏地动着，她的眼睛就像小溪上流的那一汪潭水，清澈但不见底，被一袭薄雾轻罩着。桥的妈妈很少笑，偶尔一笑就会露出两扇洁白的牙齿，十分迷人，我一直记得她笑得样子，后来我学《诗经.硕人》，“领如蝤脐，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脑袋忽地闪过她的影子，这说的分明就是桥妈妈嘛。桥妈妈是少数民族人，很会唱山歌，她一唱歌，山里的鸟儿都不敢再吱声了，村里的人也都停下活儿。但尽管这样，桥妈妈还是得不到村里人的尊敬，因为她是与桥爸爸私奔到这的。而这，古风依存，思想与山上的那些腐叶一样久远。
     　儿时的天多蓝，水多清，小鸟儿唱得多欢啊，我们多无忧无虑啊!每天吃饭，不是我把饭盛得满满的往桥家跑，就是桥把饭压得实实的往我家溜；桥帮我从溪边拎回洗干净的衣服，我帮桥打扫干净他家屋子；桥上山为我采野果，我帮桥拔菜园里的草。我们一起放牛、上学、偷黄瓜，一起罚跪在灶神前，一起在断桥上数星星、看月亮。现在我还记得星群密布的一晚，桥在断桥上对我喊：小四，你看那颗星最亮，我能摘下来一定给你！......小四，以后我们一起去和嫦娥住好不好？
        断桥依旧，底下的溪水仍默默流着，静静的带走我们的童年，也悄悄掠去了我们的欢乐。

                                                               　（四）     　

那是怎样的一天啊，天地变色，雷声轰轰，闪电耀眼，大风呼啸，大雨滂沱，整个世界一片洪水，一片混乱，宛如诺亚方舟时期。我在桥家躲雨，和桥一起透过窗缝望着那笼罩在雨雾中的断桥，那时的断桥多像一个孤寂老人的脊梁。我问桥：桥，你说断桥会不会真断呢？桥望着在风雨雷电中的断桥，很肯定地说：不会的，你看它还多结实。不错，桥确实还很结实。
        后来雨停了，太阳没出来，彩虹也没出现，倒是村长跑来对桥妈妈喊：快来啊！你男人被雷给劈死了！
        我与桥一起飞奔跟在桥妈妈后面，在一个变压器不远处围着的一堆人自动让开了一条道。我躲在桥的背后，感到桥全身在颤抖，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骨头在崩散。后来，我忍不住大着胆子走出来望了望桥爸爸，那时桥妈妈正抱着他在痛哭，有人上去拉她，桥爸爸的头就倒在她肩上，正对着我与桥，他整个脸都是紫黑紫黑的，头发满是烂泥，两眼还恐惧地瞪着。我吓一大跳，赶紧转身，却发现桥苍白脸上的双眼表情与他爸爸的一样......
 
        桥爸爸就葬在与他家对望的那一座青山上，与断桥刚好成一直线，在桥爸爸下葬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我偷偷跑去桥家，但没敢进他家，因为妈妈说我这个月犯忌，不能去办白事的人家里。桥陪我一起坐在断桥旁的一块大青石上，静静地看着脚下的溪水，忽然迷茫的问我：为什么这座桥这么旧了都没倒，我爸爸那么强壮却埋在山上？我有些莫名地回答：你不是说桥还很结实吗，所以它才没倒啊。桥往水里扔了一块石头，恶狠狠地说：他们说，说这是报应，因为我爸爸诱拐我妈妈，使我妈妈抛弃家庭和他私奔，所以上天要惩罚他，把他劈死了。
        我没作声，后来又忍不住说：桥，我做梦老是梦到你爸爸，他瞪着我，脸紫黑紫黑的，很可怕，你们家请大神的时候，你可不可以叫你爸爸不要再来吓我啊？我很怕！桥全身抽搐了一下，望了我几眼，忽然扔下我就往回走，我拉着他，他却推我一掌，对我大吼：小四，我讨厌你，我爸爸才不会扮鬼吓你呢！我愣住了，同时也看到桥妈妈站在门口，好像在微笑。


                                                                （五） 　
   
      桥爸爸去世时我们才9岁，在桥爸爸出事的那天，我和桥都结束了自己的童年。时间是不会因任何一个生命的逝去而停留，我们也慢慢长大，渐渐疏远，直至分开。
     　桥妈妈，这位漂亮能干的女人，在桥爸爸去世一年后，带着桥兄妹三人嫁到我们对面山沟，一个常年在外打工的汉子。对桥妈妈的这种行为，桥的弟弟妹妹都很不满，但桥却说：妈妈做事自有她的道理，有她的打算。后来我把这话复述给桥妈妈时，我看见她眼里闪着泪花。
     　小学毕业后，桥离开家，离开学校，去另一个地方寻找他的未来。在他临走前，我特意跑去他家，即将离开的桥一见我就急忙说：小四，你知道我不喜欢读书的。这句话把我所有的话都压下去了，默默地看着桥离开。那个背影，是那么的弱小。
 
        我的初中生活是羞涩而无味的。开始我常写信给桥，但桥只回了我两三封信，最后一封信，他写道：小四，给你写信比我在这干任何事都累，你家不是刚装电话了吗，我有空就给你打电话吧。桥忘了我还告诉他，这新装的电话是我爸妈的宝贝疙瘩，我还不到打电话的年龄。于是，我没打扰他，盯着那快安静深绿的黑板，静静打发了我的三年初中时光。三年，其实并不算长。在这期间，我大姐发生了一件事。

                                                                   　（六）       
   　
      我上初中时，我那大我六岁的大姐已经是19岁的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且已经交上男朋友了。那男孩——他只能是男孩——是个书卷气很重的人，眼睛天真明亮，总在笑或沉思。有段时间他经常往我家跑，就像小时候我往桥家跑一样。大姐总带他去断桥那边，两人穿行在我与桥追逐过的竹林，坐在我与桥坐过的大青石上，站在我与桥常站的断桥上，手握着手。那时我很恨他们，因为他们把我和桥的拥有物占领了，多幼稚的想法。爸妈也很气他们，村里的人已经在指指点点了，但他们又无可奈何，因为大姐是个不拘礼法的人，而那男孩的父母，听说是县里的头头。
       　断桥周围的美景：青郁的山林，金黄的稻田，清澈的小溪，优雅的竹林，加上这沧桑的断桥，还有那无名的小花、轻唱得小虫、自在的小鱼，尤其是我大姐这样美人，使男孩诗兴大发，作了一首名为《走在断桥上的姑娘》的诗，送给我大姐。我不知道大姐现在还记得这诗不，不过我却把它给背熟了。
打着油纸伞的姑娘
    轻盈地走在
    雨雾轻飘的断桥上

    低撑的油纸伞
 　像云一样，拉着云雾
 　遮住了姑娘的脸
 　年轻娇羞的脸

  忽然
  嘶鸣的马声与姑娘的惊叫声
  一起穿破雨雾
  伞飘落下断桥

  惊魂未定的姑娘
  望着同样惊恐的马上少年
  蓦地，笑了
  像是万缕光芒冲出了雨雾

  沧桑的断桥不再沧桑
  凄迷的雨雾不再凄迷
    都随着油纸伞的飘落
  而飘落

      这首诗的确不怎样，盗取别人的地方太多了，不过当时我却认为很好。大姐好像并不喜欢这首诗，什么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她从来不撑油纸伞;什么骑马的少年，他也从来不骑马啊；什么雨雾，雨雾天她最不喜欢外出，到处都是泥泞。不过，我还是看到大姐小心翼翼地把这“文理不通”的诗收藏起来。但是，诗里人物的命运毕竟不是现实人物的命运，现实中，这不撑油纸伞的姑娘和不骑马的少年还是分手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是随着油纸伞的飘落，他们的感情也飘落了吧。于是，无聊时我便将诗后面三节改为：
 　马声嗒嗒穿过雨雾
 　走过断桥，从姑娘旁
 　轻盈的身影依旧
 　缓行的马儿依旧

  在断桥的两端
  没有蓦然回首
  断去了
  像雨雾一样的思念

  沧桑的断桥仍然沧桑
  凄迷的雨雾依旧凄迷
  都随着油纸伞的撑开
  而展开

                                                                    （七）     

         　刚上高中时，偶尔与桥会通通电话，后来学业繁重，压力大，桥便渐渐淡出我的记忆，尘封在心里的最深处。每年过年时，我们还会见上一面，说上几句，但桥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桥，我也不再是过去的我。
       　快高考时我回了一趟家，在山上碰到了桥妈妈，她脸上的憔悴、皱纹已经使她不再漂亮，可是那眸子，依然碧澈如旧。她拉着我，半是恳求半是希望地说道：小四，有空打个电话给桥，帮我劝劝他，你看他那样子，迟早要出事，谁的话他都不听，我想现在他只会听听你的话了，其实你不知道，他多听你的话。唉，你是高中生，将来要上大学的，他会听你的话的。我答应着，桥妈妈感激地抓紧我。我尴尬地缩回手，叹口气说，其实桥很想上学的，我不明白当初您为什么要让他退学，他又不是供不起桥。桥妈妈有些惊讶的看着我，良久才冒出一句话：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我改变不了命。
       　后来我还是没有打电话给桥，因为我马上就高考了。但在知道分数的那一天，我高兴地打电话给桥
  桥，我考上我梦想的大学了
  哦，你是谁呀？
  桥，你知道吗，我们学习离你那很近。
  你到底是谁啊？
  桥，你以前说我考上大学你会回来陪我去学校的
  你到底是谁啊？你打错了。
      之后桥把电话挂了。我握着话筒，久久未放下。那一天，我记得，下着雨可又有太阳。
 
                                                          （八）     　

       　后来我再没见过桥了。一天晚上，我忽然梦见断桥倒塌了，而我正与桥站在断桥上，我们都还是小孩子模样。我掉入水中，而桥却跑到岸上去了，我在水中大叫：桥、桥、桥.......我从梦中惊醒，第二天赶紧打电话回家，妈妈告诉我，今天断桥被炸掉了，因为它已经快坍塌了，村里打算新建一座桥。而且妈妈还告诉我，桥回家乡了，是回去结婚的，就在今天结婚。
 
        过年回家时，我放下行李就跑去断桥那，可是断桥已经没有了，一座新的桥在断桥的旁边代替了断桥。旁边桥的老家也消失了，只剩一片瓦砾，还有风吹过竹林的声音。站在新桥上，依然能望见桥爸爸绿草萋萋的坟墓，听见底下哗哗流过的溪水。在新桥上，我望见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妈妈抱着一个孩子，旁边的人告诉我，那是桥的妻子和儿子。

                                                         　（九）     　

       　消逝的断桥，不仅将童年的桥和我轻轻埋葬，也将桥妈妈的希望、大姐的爱情，悄悄埋葬。能带走的，不能带走的，它都带走了。
  欲问世间伤心事
  正是断桥消逝时

靡靡的沉年往事，隨著斷橋下的溪水一起流失，流不走的是一縷縷無奈的回憶。兒時清晰的朦朧的無知的純真的潔淨的兩小無猜的情誼，在物欲中漂白，淡化淡化，橋斷了，弦斷了 。
可有一種思念與哀嘆不會斷，而且愈漸濃洌，因爲長大了。那麽，珍惜已來不及，何不將這難忘之記憶風乾了挂在心頭，等青春消逝后，慢慢品味，或許別有一番風味。。那時，臉上的微笑也滿是皺紋了吧。。。嘿嘿。。。

郭小四？

不好意思,当时随便取这么一个名,却忘了还有人早就取这名了,当时我还奇怪,怎么这名这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