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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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阳师——有鬼盗走玄象琵琶

      一说个奇妙男子的故事。

      若要打比方,故事中的男子,就像朵随风飘荡,悬浮在夜阑虚空的云。

      我们看不出飘浮在黑暗中的云朵,瞬息间形状会有什么变化,但持续注视,却会发现云朵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形。明明是同一朵云,形状却无法分辨。

      这正是那样一个男子的故事。男子名为安倍晴明,是阴阳师。

      据说他生于延喜二十一(公元九二二)年,正是醍醐天皇的时代,不过,他的生卒年和此故事没有任何直接关系。或许不去判明生卒年为何时,反倒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总之,暂且不要在意这问题。

      我打算顺其自然,让故事随心所欲的发展。要叙述安倍晴明的故事,这种写法应是最恰当的。

      平安时代——是个暗昧(注:原文为此。)尚存的时代,当时有不少人对妖魔鬼怪的存在仍深信不疑。这时代,妖魔鬼怪不住在水远山遥的森林或深山穷谷中,无论是人、鬼、或阴魂,都同时存在于京城暗处,有时甚至会屏气敛息地与人同居一个屋檐下。

      阴阳师……简单说来,大概可以说是占卜师吧。虽然也可说是幻术师或灵媒,但两者都不够确切。

      阴阳师懂得观星宿,通晓人相学。不但会看方位,也会占卜,更会画符念咒致人于死地,还会施行幻术。对于人们看不见的力量——例如命运、灵魂、鬼怪之事,都深知原委,并具有支配这些神工鬼力的技术。

      这是服事朝廷的官职之一,朝廷内甚至设有阴阳寮(在律令制中,隶属于中务省的机关)。

      晴明本身自朝廷授受了“从四品下”的官位。

      从一品是内政大臣。

      从二品是左右内大臣。

      从三品是大纳言、中纳言。

      依晴明的身份地位,在朝廷中应该有很大的发言权。

      有关安倍晴明的事迹,《今昔物语》中记载了几个很有趣的小故事。

      据说,安倍晴明自幼时便追随一倍名叫贺茂忠行的阴阳师习道。

      而且,从那时起,晴明就显示出其阴阳师的特殊才能了。

      似乎是一种天才。

      《今昔物语》中记载,晴明还是少年时,某夜,跟随师傅前往下京。

      下京在今日的京都南部。

      一行人乘车自皇宫出了朱雀门,再穿过朱雀大路,直到京城南方尽头的罗城门附近。

      从皇宫中心到罗城门,约有八里多的路程。

      一行人乘车出发。

      《今昔物语》中没说明是什么车,或许是牛车吧。

      也没说明为何非得在夜晚去下京,可能是忠行想和老相好幽会。在这个故事中,这种设定比较相称。

      晴明也在随从行列中。

      忠行独自坐在车内,随从徒步。

      包括晴明在内,随从应该只有二、三人。一人牵牛引路,一人提灯照明……另一人应是年少的晴明。书中虽未明记他当时的年龄,不过,可以想象那时的晴明大概不过十来岁。

      其它随从可能身着整洁体面的布服,而晴明身上大概是略微陈旧的窄袖裤裙便服,还打赤脚。晴明所穿的,应是他人的旧衣。

      虽然身上穿的是旧衣,不过,若是他那眉清目秀的五官,凛然鲜明地焕发与生俱来的才气,的确是煞有介事,架势十足。然而,事实上应该不是如此。晴明的容貌显然很端正,但外观必定跟一般同龄孩童无异,乍看之下,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凡童。

      或许,晴明是个不时有些老成言行的奇异少年。

      偶尔,师傅忠行会在少年晴明的双眸中,发现他眼底蕴含着与众不同的才气。不过应该仅只于此,并未大惊小怪。

      忠行是经历了这天夜晚的事件后,才首次觉察晴明内蕴的天资。

      言归正传。

      牛车悠闲的前进,来到京城尽头附近。

      忠行正在车内呼呼大睡。

      走在牛车一旁的晴明,不经意地望向前方,发现前方有诡状异形的东西。

      迎面朝牛车方向走来的那一伙人,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恶鬼群辈吗?

      晴明转头望了一下其它随从,似乎没人看得见那批恶鬼。

      他赶忙打开牛车车窗,喊:“忠行师傅……”

      叫醒忠行后,晴明告知自己方才看见的光景。

      醒来的忠行从窗口探头望向前方,果然看见一批恶鬼迎面而来。

      “停车!”忠行吩咐随从,“大家快躲到牛车背后,屏住气息不要乱动,绝对不能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说完,忠行施行法术,让恶鬼看不到牛车与一行人,与恶鬼擦身而过。这夜以后,忠行便时时刻刻让晴明跟随在自己身边。

      书上说,忠行将自己所知的阴阳道,悉数传授给晴明。

      《今昔物语》中描述:有如腾出瓶中水。

      意思是说,本来将在贺茂忠行这只瓶子中的水——也就是阴阳家之学,原封不动地全部倒入安倍晴明这只瓶子中。

      忠行过世后,晴明宅邸修筑在土御门小路以北、西油院大路以东。

      自皇宫中心的紫宸殿看来,宅邸位居东北方——换句话说,正是艮位。

      艮,鬼门也。

      平安京东北方有比睿(原文这个睿字右边还有个又字偏旁,我打不出来)山延历寺,皇宫东北方有阴阳师安倍晴明宅邸,这种双重构造,当然并非偶然形成。

      早良亲王由于涉嫌藤原种继暗杀事件,遭受废太子科刑,平安京的外型与构造,正是为了制止早良亲王的冤魂向桓武天皇报复而设计。

      因此,桓武天皇舍弃只住了十年的长冈京,重建了平安京。

      然而,这些都是晴明出生前的往事了,与这回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



    再度言归正传,回到《今昔物语》。

      话说……某天,一位老法师前来造访晴明那栋位于鬼门方位的宅邸,身边跟着两个十来岁童子。

      “请问有何贵事?”晴明问。

      “在下来自播磨国。”法师回道,“名为智德。”

      老法师报出自己的名字后,说明来意。

      在下早就极想学习阴阳道。素闻此方面,您是出类拔萃的首席阴阳师。能不能请您教授在下一斑半点阴阳学……

      智德老法师向晴明略述如此原因。

      ……啊哈。听了老法师的来意,晴明心里有数。

      此法师必然熟谙此道,故欲考验吾来也……

      这法师一定擅于阴阳道法术,因而刻意来试探自己——晴明察觉了老法师的真面目。

      ……伴随老法师的那两名童子,大概是识神吧。

      识神,亦是式神。发音是“しきしん”(shikishin),也可念成“しきがみ”

      (shikigami)。四国现存的阴阳道流派之一“いざなぎ(izanagi)流”,则称之为“式王子”。

      是一种平素看不到的精灵。

      谈不上是上等精灵,算是杂灵。阴阳师能够施法使这些杂灵化为识神,并操纵他们,只不过操纵的杂灵程度不一,或下等或上等,完全取决于阴阳师能力。

      “原来如此。”晴明边点头,边暗地赞赏,……这老法师的能力还不错。

      这位智德老法师带的随从识神,换做只对阴阳道一知半解的阴阳师,绝对无法操纵。

      “来意知道了,但是今天凑巧有事,腾不出空来……”

      晴明要老法师今天暂且先回去,日后择个吉日欢迎再度光临。

      边说,双手边伸进衣袖悄悄结印,口中低声念诵咒文。

      “那么,将择吉日再访……”

      老法师搓了一下手,再将手搁在额上,告辞离去。

      然而晴明却文风不动,挽着胳膊立在原地,仰望天空。

      不久,猜想老法师已经走了二百公尺左右时,又见老法师自洞开的大门走进来,边走边探看可以藏身的门廊或台阶暗处。

      老法师再度站在晴明眼前。

      “老实说,明明应该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那两名童子,突然不见踪影。能不能请您还给我?”老法师说。

      “还给你?”晴明装糊涂答道。“我没做什么呀,跟你一道回去的令公子最清楚了。我只是站在这儿而已,怎么可能藏匿两名童子?”

      老法师听毕,向晴明俯首请罪:“对不起,实际上那并非童子,而是我操纵的识神。今天登门造访贵府的目的,是想试探您的力量。我已知自己技不如人,请原谅我。”

      老法师不知如何是好。

      “喂,你要试试我也可以,不过半瓶醋的技俩可骗不过我……”晴明突然转变语调,得意地笑了一下。

      嘴角浮现一抹虽不至于粗俗,却也不怎么高雅的微笑后,低声念诵起咒文。

      刚念毕,只见两名童子马上自门外跑进来。

      那两名童子手上各自提着酒瓶和下酒菜。

      晴明顽皮地说:“我让他们去附近买酒菜。你们让我很愉快,这些酒和菜就带回去吧……”

      ——若真如此写来,故事也许比较有趣。不过,《今昔物语》中没这么描述,只说两名童子跑回来而已。

      老法师心悦诚服,兴奋的脸都红了。

      “虽说自古以来操纵识神并非难事,但我未曾见过有人能藏匿别人操纵的识神,可见您的力量确实非凡。”

      老法师坚持要当晴明的入室弟子,并写下名牌递给晴明。

      一般说来,术士绝不会亲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交给同样是术士的人。这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对方。

    《今昔物语》中与晴明有关的记述还有一段。

      话说某天,安倍晴明出门拜访住在广泽的宽朝僧正。

      很多年轻的贵族子弟、僧侣,都趁机向晴明搭话。由于大家早就听闻有关晴明的种种风声,谈话内容自然都集中在法术上。

      有人直截了当的问他:“听说您能操纵识神,那么您也能操纵识神杀人吗?”

      “一开口就问人家专业的奥义,你也太冒失了吧。”晴明可能还故意横眉竖眼地瞪视提出问题的贵公子。

      看到公子眼里害怕的神色,内心得意洋洋,再微笑说:“不,想杀人没那么简单。”

      待公子安下心后,或许又加一句:“不过,倒是有很多方法。”

      另一位公子插嘴问:“那杀只小虫应该很容易吧?”

      “哦,没错。”

      晴明回话时,庭前刚好有五、六只蛤蟆跳来跳去。

      公子又问:“您能杀其中一只吗?”

      “当然能,我能杀它,可是……”

      “有问题吗?”

      “我的确能杀那只蛤蟆,杀了之后,却无法让它复活。无益的杀生是造孽……”

      “拜托,请表演一次就好……”

      “我也很想看看。”

      “我也想看!”

      年轻公子与僧侣全聚集过来。

      姑且不论与晴明有关的谣传是真是假,大家感兴趣的不外乎晴明的法术。好奇心令他们双眼炯炯发光,想实际瞧瞧法术到底有什么威力。对他们而言,如果晴明百般推托,不当场施法,其实也无所谓,反而可以留下“那男人有名无实”的话柄。

      晴明瞪了大家一眼,嘀咕一句:“你们真是造孽。”然后伸出右手。

      洁白手指夹住垂落屋檐下的新绿柳叶,漫不经心地摘下。

      随手抛出柳叶后,口中念念有词。

      柳叶飞往空中,轻飘飘飞舞而下,落在一只蛤蟆身上。刹那间,蛤蟆立即粉身碎骨,一命呜呼,碎肉和内脏四处飞溅。

      《今昔物语》中描述:众僧见状,皆惊魂失色,战栗不已。

      家中无人来访时,晴明似乎经常使唤识神。

      明明家中不见人影,但板窗会自动闭合,即使无人动手,大门也会自动关上。

      晴明四周似乎会发生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

      杂然翻阅其它有关晴明的资料,可以发现不少类似智德法师与蛤蟆等事的记载,看样子,晴明好像很喜欢用法术吓人。

      吓人似乎是他的乐趣。平日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其实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象。这名为安倍晴明的男人,虽在朝廷做官,却不拘小节、马马虎虎,对民情物理了如指掌。

      高个子,肤色白皙,眉清目秀,是相当俊俏的美男子。

      当他衣冠楚楚、举止风雅地在宫中悠然漫步,所有女人一定都七嘴八舌地盯着他。

      想必也收过几封来自贵族女子、写满柔情密意的情书。

      在朝廷处事圆滑、八面玲珑,不过偶尔也会表现出狂妄粗鲁的态度。

      “喂!”——很可能一不留神就这样称呼天皇。

      嘴角时常挂着文质彬彬的微笑但有时也会露出卑劣笑容。

      由于阴阳师是特殊的职业,他不但必须精通歪门邪道的暗事,又由于身在宫中,更须识礼知书。

      中国古诗大略都能背诵,和歌才华更不用讲了。至于乐器,琵琶或者笛应该也相当熟练。

      我想,平安时代是典雅的黑暗时代。

      此刻,让我开始来讲述这位男子的故事。他宛如随风飘荡的云朵,超然自逸地飞舞在雍容文雅且惨恻的黑暗世界中。

    二水无月初,源博雅朝臣来到安倍晴明宅邸。

      水无月是太阴历六月。相当于现代七月十日又过几天。

      梅雨期还没结束。连续下了几天雨,今天罕得放晴。

      不过,倒也不是阳光灿烂的晴天,只是天空泛白的像贴了一张薄纸。

      清晨时分。

      湿润的树叶和花草光鲜动人,空气沁凉如水。

      源博雅边走边观看右方晴明宅邸围墙。

      那是大唐建筑式围墙。

      胸至脸部高之处有雕饰,上面是唐破风式装饰屋瓦。令人联想起寺院围墙。

      博雅身上是圆领公卿便服,脚下是皮靴,由鹿皮制成。

      空气中飘浮着无数比雾气还细微的水滴。光是走在其中,衣服便会吸进水气而变重。

      源博雅朝臣——身分是武士,左腰佩带长刀。

      看来年约三十六、七岁,行步和举止虽流露出武士特有的粗枝大叶,容貌却不粗犷。

      长得一副老实样,表情却无精打采。

      脸上显得闷闷不乐,脸中似乎怀有忧虑。

      博雅立在大门前。

      大门没关,门户大敞。往里头探望,可以看见庭院。

      满院子的应时花草青翠繁茂,还残留着昨晚的雨滴。

      简直像一座破庙——博雅的表情如是说。

      庭院虽还不到荒野的地步,却看得出几乎从未修整。

      这时,一阵甘美香味飘进博雅鼻腔。

      博雅立刻明白个中道理。

      原来,草丛中有一株高大的老藤树,茎上有一串迟开的紫藤。

      “不知晴明真的回来了没有……”博雅喃喃自语。

      虽然深知晴明那任由花草树木自由从生的作风,但这庭院似乎也太不像话了。

      博雅叹了一口气,突然发现一个女人从正房走出来。

      明明是女人,身上竟然穿着狩衣。

      女人来到博雅面前,微微颔首请安:“恭候光临。”

      是个二十出头、鹅蛋脸的漂亮女人。

      “你在等我?”

      “吾家主人说博雅大人大概快驾临了,吩咐我出来迎客带路……”

      怎么知道我会来?博雅不明所以地就在女人身后。

      木板房间上铺着榻榻米,晴明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望着博雅。

      “来了?”晴明开口。

      “怎么知道我会来?”博雅问道,同时坐到榻榻米上。

      “我叫人去买酒,那人回来告诉我,说你正往这边走。”

      “酒?”

      “前些日子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很想喝点京城酒。你呢?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有人通知我,说晴明宅邸昨晚点灯了……”

      “原来如此。”

      “最近一个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高野。”

      “高野?”

      “嗯。”

      “为什么突然去高野?”

      “有件事我想不通。”

      “想不通?”

      “也不是想不通,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所以去高野找和尚聊了一下。”

      “什么事?”博雅问。

      “说出来也无妨,可是……”

      这两人年龄相仿,但晴明看起来比较年轻。

      不仅年轻,五官也很端正。鼻梁高挺,嘴唇红的犹如浅浅含着胭脂。

      “可是什么?”

      “你是个老实人,可能会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吧。”

      “别说废话了,到底是哪方面的事?”

      “咒啦。”晴明回说。

      “咒?”

      “我去跟和尚聊了一些有关咒的事情。”

      “聊了些什么?”

      “比如说,‘何谓咒’这类的问题。”

      “咒不就是咒吗?”

      “话虽这么说,可是我突然想到有关这问题的答案。”

      “想到什么?”博雅追问。

      “嗯……例如,咒的意义很可能是名。”

      “什么名?”

      “喂,博雅,别急。好久没一起喝酒了,来一杯如何?”晴明微笑着问博雅。

      “虽然不是请我来喝酒,不过人家请喝酒我不会拒绝。”

      “别这么说,陪我喝吧。”

      房外马上传来布帛磨擦地板的声音,旋即出现一位双手捧着盘子的女人。

      盘子上有酒瓶和酒杯,酒瓶内似乎已经盛好酒。

      女人先将盘子搁在博雅面前,退出房后,捧出另一盘子搁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人在博雅酒杯内斟酒。

      女人斟酒时,博雅一直凝视着她。

      这女人也身着狩衣,但与方才出来迎客的不是同一人。年龄也是二十出头,丰满的嘴唇和白皙的脖颈,散发撩人的魅力。

      “怎么了?”晴明问,博雅正目不转睛望着女人。

      “她不是刚刚那女人。”

      听博雅如此说,女人微笑着行了个礼,接着为晴明斟酒。

      “是人吗?”博雅问道。

      博雅的意思是,这女人是晴明操纵的识神,或是其它东西。

      “想试试看吗?”晴明说。

      “试什么?”

      “今晚让她们潜到你房间……”

      “别开玩笑了,无聊!”博雅回说。

      “干杯吧!”

      “干!”

      两人饮尽杯中酒。

    女人再度斟酒于空杯子里。

      博雅注视着女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每次来,每次都搞不清楚。”

      “不清楚什么?”

      “搞不清楚这栋房子里到底有多少人。每次来都看到新面孔。”

      “何必想那么多。”

      晴明说毕,伸手向盘子上的烤鱼下箸。

      “是香鱼吗?”

      “早上有人挑来卖,就买下了。是鸭川香鱼。”

      香鱼长得相当肥,也相当大。

      用筷子戳取热腾腾的鱼身时,戳开处还冒出一股热气。

      敞开的房门外,庭院尽入眼帘。

      女人起身退席。

      博雅借势又重拾话题。

      “再继续下去,刚刚那有关咒的话题。”

      “刚刚讲到哪里?”

      “别卖关子啦!”

      “举例来说,你认为这世上最短的咒是什么?”

      “最短的咒?”博雅想了一下又说,“别让我想,晴明,你说吧。”

      “嗯,这世上最短的咒正是‘名’。”

      “名?”

      “嗯。”晴明点点头。

      “例如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

      “没错。其它如山、海、树、草、虫等,这些名称也是咒的一种。”

      “我不懂。”

      “所谓咒,简单说来就是束缚。”

      “……”

      “要知道,名称正是束缚事物本质的一种东西。”

      “……”

      “如果这世上有无法为其取名的东西,表示那东西其实什么都不是。也可以说根本不存在。”

      “你讲的道理很难理解。”

      “……再举个例来说吧,博雅是你的名字,你和我同样是人,但你是受‘博雅’这个咒所束缚的人,而我是受‘晴明’这个咒所束缚的人……”

      可是,博雅还是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如果我没有名字,是不是代表我根本不存在于这世上……”

      “不,你依然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而已。”

      “可是,博雅就是我呀!如果博雅消失了,那我应该也跟着消失才对呀!”

      晴明微微摇头,不肯定也不否定。

      “这世上有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即使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也可以用名来束缚。”

      “是吗?”

      “比方,男人喜欢女人,女人也喜欢男人。如果用名称来束缚这种感情,便是‘恋情’……”

      “原来如此。”

      博雅点头,却仍是无法理解的样子。

      “可是,就算没有‘恋情’这个名称,男人一样会喜欢女人,女人也一样会喜欢男人吧……”博雅说。

      “那当然啦……”晴明爽快回答,“这是两回事。”

      说完,晴明端起酒杯。

      “我更不懂了。”

      “那换个说法吧。”

      “嗯。”

      “你看院子。”

      晴明伸手指向一旁的庭院。正是有那株老藤树的庭院。

      “那儿有藤树吧?”

      “喔,有。”

      “我把它取名为‘蜜虫’。”

      “取名?”

      “就是我在它身上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样?”

      “结果它就很痴情地等着我回来。”

      “什么意思?”

      “所以它还有一串迟开的紫藤。”

      “你真是个莫明其妙的男人。”博雅说。

      “还是用男女的例子还说明比较易懂?”晴明望着博雅。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博雅回道。

      “假如有个女人非常爱你,你也可以利用咒取得世上的任何东西,送给她——即使是天上的月亮。”

      “怎么取得?”

      “只要伸手指向月亮,再对女人说,‘亲爱的,我送你那月亮’,这样就可以了。”

      “什么?”

      “如果女人答应接受,那月亮便属于女人。”

      “这就是咒?”

      “是咒最基本的本质。”

      “完全听不懂。”

      “不懂也没关系,高野那些和尚个个自以为是,认为只需要一句真言便能对世上所有事物下咒。”

      博雅听了之后,目瞪口呆。

      “喂,晴明,你在高野待了一个月,难道都跟和尚讨论这问题?”

      “是啊。实际上只讨论了二十天左右吧。”

      “咒真是难懂呀!”

      “对了,我不在时,有没有什么趣事?”

      “也许不能说是趣事,不过十天前,忠见过世了。”

      “《迷恋伊人矣》的壬生忠见?”

      “是啊,整个人骨瘦如柴。”

      “还是什么都不肯进食?”

      “是啊,等于是饿死的……”博雅回说。

      “今年三月——弥月时的事吧?”

      “嗯。”

      两人连连点头说的,是三月在皇宫清凉殿举行的和歌竞赛。

      和歌竞赛,是将歌人分为左右两组,分别朗诵事前出题并已作好的各一首和歌,彼此竞赛优劣的大会。

      晴明所说的《迷恋伊人矣》,正是壬生忠见在和歌竞赛中所咏的和歌首句。

      迷恋伊人矣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知这是忠见的作品。

      彼时和忠见较量优劣的,是平兼盛。

      私心藏密意却不觉形于言色吾身之忧虑怎的人人皆探问为谁而若有所思这是兼盛的作品。

      当时甄别作品好坏的审判,是藤原实赖,而藤原实赖无法鉴别这两首和歌孰优孰劣,正左右为难时,村上天皇见状,喃喃念出其中一首。天皇念出的,正是《私心藏密意》。

      藤原实赖宣布平兼盛获胜时,忠见低声尖叫了一声,脸刷地变白,血色尽丧。好一阵子,这事成了宫中的热闹话题。

      那天以后,忠见食欲丧失,回家后一直卧病在床。

      “听说最后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自尽而死。”

      据说,忠见曾努力想进食,却怎么也无法吞下食物。

      “外表看起来温柔文雅,其实是凡事念兹在兹的男人……”晴明低声道。

      “真是难以置信,不过是作品输给人家而已,竟会连东西也吃不下。”博雅喟叹不已,端起酒杯。

      此时,已没人为他们斟酒,两人都自酌自饮。

      博雅拿起酒瓶为自己倒酒,再望着晴明说:“结果,听说出现了。”

      “出现什么?”

      “忠见的冤魂出现在清凉殿。”

      “呵。”晴明嘴角现出微笑。

      “听说有好几位值更人都看到了。他们看到面无人色的忠见,口中喃喃念着《迷恋伊人矣》,于深更半夜在蒙蒙丝雨中,哀哀欲绝地从清凉殿踱步到紫宸殿……”

      “真有趣。”

      “你不要觉得好玩。这是近十天来发生的事。万一传进皇上耳朵里,惊吓之余,搞不好会吵着要迁居。”

      看博雅一本正经的样子,晴明连连点头表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话说回来,博雅,你到底怎么了?”晴明突然开口问。

      “什么怎么了?”

      “该讲正题了吧?你不是有事要对我说吗?”

      “你知道了?”

      “你脸上写得很清楚呀。你本来就是个老实人。”

      晴明的口吻虽饱含嘲弄,博雅却不苟言笔地回答。

      “晴明,老实说……”

      “喔!”

      晴明手中握着酒杯,深感兴趣地凑过头来。

      “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称。虽说只是乐器,但凡是名器均有专名。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珍藏,是大唐传入之宝。

      古籍《胡琴教录下》记载:背为紫檀,面板为三片衔木岑木。

      “到底是何人、何时、用什么方法偷走的,一点眉目都没有。”

      “那可真伤脑筋喔!”

      可是,晴明的脸上却毫无伤脑筋的样子。在博雅面前,晴明似乎会不自觉表露本性。

      “而且前天晚上,我听到玄象弹出来的琴声。”

    三听到玄象琴声的那晚,博雅刚好在清凉殿值更。

      《今昔物语》中也记载了这晚的事。

      此人(博雅)熟谙管弦之道,每思及玄象遭窃之事,时长吁短叹。某夜夜深人静,博雅听闻清凉殿南方,隐约传来玄象琴声。

      醒来后,博雅倾耳静听,发现果然是熟悉的玄象琴声。

      起初,博雅以为壬生忠见的冤魂因和歌竞赛败阵而怀恨在心,为了报复村上天皇,所以盗走玄象,在南方朱雀门附近弹奏。

      另一方面又怀疑自己听错了。再度倾耳远听,听到的仍是琵琶声,且毫无疑问,是玄象的音色。博雅熟谙管弦之道,不可能听错。

      博雅觉得很奇怪,于是,没有通知任何人,只带书僮一人,身上穿着便服、套上皮靴,便出门了。

      从监府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往南走,到了朱雀门。

      但琴声依然自远方传来。于是博雅继续循着朱雀大路往南前进。

      ……如果不是朱雀门,难道是前方的瞭望楼?

      看样子,不是忠见的冤魂盗走玄象,真正盗走玄象的人正在瞭望楼上弹奏琵琶。

      然而到了瞭望楼前,才知琵琶琴声依然远在南方。

      琴声大小和在清凉殿听到时一样。真是不可思议。听起来不像是这世上的人所弹奏的音色。

      跟在身后的书僮,吓的脸都绿了。

      就这样继续往南走,不知不觉,来到罗城门前。

      罗城门是日本规模最大的城门,高约十八公尺。此时,耸立在黑漆漆的天色中,更觉得乌黑一团。

      不知何时,蒙蒙细雨弥漫四周。

      琵琶琴声自上方传来。

      上方一片漆黑。

      站在城门下,藉由书僮手中的火光往上看,依稀可以看见罗城门。但二楼附近却已溶入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琵琶琴声在黑暗中铮铮作响。

      “回去吧。”书僮建议,但博雅生性耿直,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

      然则这琵琶声真是美妙呀!虽是从未听过的曲子,音色却紧紧扣住博雅的心弦。

      琵琶声铮铮地响。

      铮。

      “喔!这世上竟有不为人知的秘曲……”博雅深受感动。

      去年八月,博雅也听过同样是琵琶秘曲的《流泉》与《啄木》。

      弹奏者是名为蝉丸的盲眼老法师。博雅持续拜访了三年,才有幸听到上述两首曲子。

      当时,有位盲眼老法师在逢坂关卡附近盖了一间草堂住下。老法师本来是服事式部卿宫的杂工。

      这位老法师正是蝉丸。听说是琵琶名人,又听说会弹奏现今已无人会弹奏的琵琶秘曲《流泉》与《啄木》。

      博雅由于自己也懂着琵琶、笛等所有乐器,听到这种风闻,便迫不及待地想面听老法师弹奏琵琶。

      博雅派人到逢坂坡的蝉丸住地。

      何以居如此不期之地?未知可否迁居京城?

      “您为什么住在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呢?原不愿意搬到京城来住?”

      下人如此转达博雅的心意,蝉丸却不作任何回答,只弹唱了一段琵琶。

      世上岂无安居处贝阙珠宫土阶茅屋终是中看不中留“在这世上,横竖都活得下去。不管住居是豪华宫殿或简陋茅屋,反正总有一天都会失去……”歌词大意如此。老法师藉着琵琶琴声,唱出自己的回答。

      博雅听后,更加钦佩莫名。

      “真是位耐人寻思的人啊。”

      从此,博雅便朝思暮想,热切渴望要听蝉丸弹奏琵琶。

      老法师不可能会长生不死,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寿命到底有多久。万一老法师哪天突然过世,《流泉》与《啄木》这两首秘曲便会同时绝传。我一定要设法听到这两首曲子。无论如何都要听到。想尽办法也要听到。

      博雅如痴如迷。

      但是,如果前去拜访恳求老法师鸣弹,超脱不俗的老法师一定甚觉不快。就算愿意拔弦弹奏,恐怕也弹不出真情流露的曲子。

      如果可能,最好是在老法师无所勉强、油然弹奏时听到。

      耿直的博雅说做就做,此后便风雨无阻,每晚前往老法师住居。

      博雅躲在蝉丸草堂附近,夜夜痴情巴望,今晚会弹吗?今晚会弹吗?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有时博雅因在宫中值更不能去,但他的热情实非应景而已。

      每逢月明风清或虫鸣水沸的夜晚,博雅更会心头乱撞,以为如此夜晚肯定最适合弹奏琵琶秘曲,而倾耳静待琴声传出。

      直到第三年的八月十五日。

      那晚,月色朦胧,清风徐来,是神清气爽的夜晚。

      盼望多时,博雅耳边总算传来余音袅袅的琴声。曲子某一部分,正是博雅曾经恍惚听过的《流泉》。

      当晚,博雅听得心满意足。

      朦胧夜色中,老法师不但兴之所至弹奏了秘曲,更随着琵琶声吟唱。

      逢坂关卡夜未央大雨滂沱风疾驰孤穷一身蓬室居只因世间不容人博雅听毕,泪流满面,心中哀怜不已。

      《今昔物语》如是说。

      过一会儿,老法师喃喃自语。

      “啊?这真是令人雅兴大发的夜晚呀,不知这世上有没有其它懂情趣的人?若是有人愿意光临舍下,而且对琵琶稍有素养,老僧真想与他畅谈通宵啊……”

      博雅听到这句话,情不自禁跨前一步:“此处有合适的人在。”

      想必这个耿直男人不但欣喜若狂、怦然心跳,同时面红耳赤、彬彬有礼地露面吧。

      “您是……”

      “贵人多忘事。在下源博雅,曾经遣人招邀大师到京城来住。”

      “喔,是那时的……”蝉丸没有忘记博雅。

      “刚刚大师弹奏的是《流泉》?”博雅问。

      “您知道这首曲子?”听到蝉丸惊喜交加的声音,博雅大概乐得眉开眼笑。

      于是,老法师应博雅所望,又尽兴弹了秘曲《啄木》……

      听着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博雅回想那夜的往事。

      而此刻响在耳边的曲子,足以凌驾《流泉》或《啄木》。

      这曲子旋律新奇,音色极其哀戚悲切。博雅甚至深受难以名状的感动。

      博雅侧耳细听由漆黑夜空传来的琵琶琴声,伫立在原地良久。

      最后开口问:“是何方神圣在罗城门上弹奏琵琶?这音色分明是前天夜晚宫中失窃的玄象。今晚在清凉殿听到这音色,令我不由自主循着乐音来到此处。玄象是天皇所珍藏的琵琶……”

      说到此,琵琶琴声突然停止,所有景象都消失了。

      书僮手中的火把也熄灭了。

    铮。

      琵琶声响起。

      “出发吧。”晴明道。

      六晴明提着酒瓶,漫步于烟雨霏霏的冷冽夜气中。

      他不时将酒瓶举至唇边啜饮,似乎享受着今晚的夜气与琵琶琴声的情调。

      “博雅要喝酒吗?”晴明问。

      “不喝。”博雅起初断然拒绝。

      “怕喝醉之后,箭射不准吗?”

      经不起晴明取笑,博雅干脆也喝起酒来。

      尽管如此,琵琶琴声依然是哀怨歌调。

      蝉丸始终一言不语,恍如梦境般边走边倾耳细听琵琶琴声。

      “我第一次听到这曲子,感觉非常哀戚。”蝉丸轻声道出感想。

      “听起来真叫人心如刀绞。”博雅将长弓挂在肩上。

      “大概是异国旋律吧。”晴明举起酒瓶回说。

      树木在黑夜中闲情逸致地丰熟,夜气中融合着绿叶芳香。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果然,罗城门上传来余音绕梁的琵琶琴声。

      三人默默听了一阵子。听着听着,可以听出弹琴人一直变换曲调。

      弹到某首曲子时,蝉丸低声道:“这曲子老僧依稀听过……”

      “真的?”博雅望向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过一首据说不知名的妙曲,老僧记得旋律和这首曲子很相似。”蝉丸解下肩上的琵琶,抱在怀中。

      铮,蝉丸配合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奏起琵琶。

      铮。

      两把琵琶的琴声开始缠绕。

      蝉丸的琴声起初有点生硬。

      不过,可能是蝉丸的琴声传进了对方耳里,罗城门上的弹琴人已不再换曲子,变成重复弹奏同一首曲子。每重复一次,蝉丸的琵琶琴声便逐渐流畅起来。重复几次后,蝉丸弹奏的旋律已同罗城门上的人一模一样。

      那真是出神入化的合奏。两把琵琶鱼水和谐,胶漆相融,琴声回响在夜气中。那琴声会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蝉丸陶醉地闭上盲目双眼,有如追赶体内某种激昂情怀,不停从琵琶上奏出琴声。脸上浮出欢欣若狂的表情。

      “我感到自己真幸福,晴明……”博雅感动得含泪喃喃自语。

      “没想到身为一个凡人,居然可以听到如此美妙的琴声……”

      铮。

      铮琵琶琴声飞升至夜空。

      那声音最初小得有如夹杂在琵琶琴声中的窃窃私语,后来竟愈来愈大。

      声音来自罗城门上。

      原来是罗城门上那非人之物,边弹琵琶,边嚎啕大哭。

      不知何时,琵琶琴声双双停歇,只剩下大放悲声的号哭。

      蝉丸的表情无比幸福,盲目双眼仰望着上空,像是在尾追残留大气中的琴琶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