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心理医生，而我的绝活是催眠——通过催眠病人，从而使他们某段记忆彻底“封印”起来。
事实上，人的记忆是绝对不会忘却的。我们所谓的“忘了某事”只不过是自己回想不起来而已，像是沉淀在杯底的茶叶——但只要我们“搅拌一下”还是会浮上来的。而我的能力则是让里面的“某一片茶叶”无论你怎么“搅动”，都不会在浮起来。
我的生意一直很不错，有着各色各样的人来找我，希望把某段时间的回忆永远埋葬掉——或是因为痛苦，或是因为羞耻，或是因为愤怒——我觉得他们似乎相信，只要忘记一些事情，他们的人生就可以重来——哪怕有某些事在事实上存在过。不过，我在开始忘却催眠之前，我都会事先警告他们：一旦选择了“忘却”，一切都不可逆——我也没办法拿回他们“忘却”的记忆。除了极少数的病人会犹豫一下，其他来的我这里的人都义无反顾地坚持他们的选择。也许，他们选择的不是放弃某段记忆，而是否定那段记忆的自己、那段记忆的人生。
现在，我要为一个男病人做手术。他也一样，选择了“忘却”。我让他坐上催眠椅上，然后催眠开始了。
催眠开始以后，病人会进入恍惚状态，然后在我的引导下，绝对坦白地把自己想忘却的那段记忆说出来——这是一种类似骗局一样的仪式，其实以我的技术，我可以直接催眠让病人在睡梦中忘记自己想忘记的回忆。但是，我是一个变态——我一直是这么评价自己的——我超级想知道到底这些来找我的人是为了什么事而来找我，为了什么事可以花这么大的一笔钱来消除自己的记忆，来否定自己的人生。在过去的催眠中，我听过很多有趣的经历——或者说对他们来说是悲惨的回忆，也听过一些很无聊的理由。
眼下这个病人选择的“忘却”跨度十分夸张——我以前极少遇到过的情况——从八岁一直到现今为止的人生。
我告诉他：人之所以是自己，就是由回忆组成的。假如你选择忘却这么多，你很有可能会忘记自我，根本无法好好地在社会上生存。
他笑了笑然后对我说：“就这样吧。”在这时，我才觉得，这家伙跟我自己之前遇到的那些软弱的病人不一样——通常来说，只有心灵软弱的人才无法面对自己的过去，可是我感觉他并不软弱——或者是已经软弱到绝望的境地，所以已经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对他的过去更感兴趣了。
催眠开始了，他进入了恍惚状态，只会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从八岁开始忘记自己的人生，有特别的纪念意义吧。”
在恍惚状态的病人会用毫无感情的语调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那一年，我的老爹死了，阿母不知改嫁到哪里去。我唯一的依靠就是我十五岁的姐姐。亲戚谁都不愿意管我们。虽然那时我还很小，可是我已经可以明白到彻骨的绝望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是姐姐没有放弃生活的希望。每天晚上我都会在噩梦中惊醒，哭着、闹着，然后她都会很温柔地抱着我，告诉我我们肯定很快会渡过难关——她的话语是那么充满信心，那么温柔，我总是在她的安抚下慢慢地进入梦乡。我别扭不吃饭，她喂我吃；我没钱上小学，她就自己教我知识；我没有玩伴，她有空就陪我玩捉迷藏……整个八岁那年，我都是由姐姐不停地不停地鼓励着、照料着。她让我相信，就算我被全世界抛弃，她都会留在我的身边。我就不再害怕以后的路、以后的人生。”
我听了就更感兴趣了，“那么你们两姐弟后来怎么脱离了贫困，遇到贵人了吧。”——既然现在有钱来我这催眠，看来后来还真让这对姐弟过上了好日子。
“差不多过了一年，我有个远亲没有孩子，所以想领养我，他们直接来到我们家，叫姐姐把我交给他们，当然，他们每个月也会寄一些伙食费给姐姐，让姐姐安心读书——姐姐也是答应了，我还记得那天家里还有其他亲戚，大家都赞扬他们的义举，也为姐姐放下重担而高兴，更加替我可以改变命运而高兴——毕竟可以在正常的家庭长大。可是，就在我知道姐姐要和我分开时，我死命地跑了出家门，哭喊着不要离开姐姐。我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只知道自己后来哭累了，跑累了，坐在路上抽泣。这时候姐姐找到了我，我还记得她一脸的担心和难过，还有那么一点生气，不过她还是原谅了我，蹲下来，把我紧紧抱着，说永远不会让我离开她。我要跟她拉钩钩，说好了永远在一起。她答应了。后来回到家里，不管其他人怎么劝她，她都还是坚持她来照顾我，不愿意让我去别人家。结果其他人谁都很生气，就不再理我们了。我后来很害怕——我才明白到十六岁的姐姐要养活自己和她九岁的弟弟是多么不可能的事。不过姐姐做到了。她没有再去上学，而是去打工。过了不久，还送我去了学校，让我好好读书。我读书有一点天赋，而且又肯下苦功夫，还有就是之前姐姐有教过我一些知识，我很快成绩赶了上去，而且还成为了全校前十的尖子。姐姐很以我为荣，把我拿满分的试卷都细心地藏起来，说以后要给我的孩子看。后来一直到初中，到高中，我都是学校里的学习尖子。到了高考那年，我考得还不错，上了重本。姐姐知道消息那天很高兴，还拉着我，要给我买新衣服和新鞋子什么的。我说，我不要什么礼物，我的整个人生都是姐姐给我的，所以，我只想要姐姐有一个快乐的人生，那就是我最好的礼物。姐姐听了这句话，红了眼睛。我上了大学之后，到处去兼职。因为我出身贫穷，特别能吃苦，所以很多兼职都做得了。我把那些钱全部都给了我的姐姐——现在到我照顾姐姐的时候——虽然姐姐没有去上学。可是她一直都有学习，我没见过比她还勤奋的人了。每天下班回家忙完了家务，就开始读书，从不去玩耍——她喜欢学习到深夜，结果每天只有不到五个小时的睡觉。到我上了大学以后，我拉着她的手，求她不要去工作了，好好在家复习，准备成人高考，该由我负起这头家了。我后来的人生过得很顺，虽然兼职很多，也要兼顾学习，我常常忙得要天天几乎只睡三个多小时，不过每当我想到姐姐这么多年都这样挺过来了，想到她的幸福就在我的奋斗里面，我就满满的是干劲。兼职的钱还有奖学金，足够我们省吃俭用地过日子了。姐姐很厉害，她去参加成人高考，考到了比我还好的学校——再然后我们去找工作，都是找到超好的单位，开始了很多人所谓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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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14 19:41:29
我感到一些残酷的快感，是什么呢，是什么使他想放弃这段这么有纪念价值的回忆——甚至可以说抛弃是整个人生，想到这一点我只有迫切想知道的欲望，而没有半分的同情。“是不是后来你和你姐姐有矛盾，所以你才选择来这里——到底发生了事，肯定是很痛苦的事情吧。”
如果是在正常状态，人提到自己痛苦的回忆时，回答肯定是支支吾吾，可是在我催眠下的恍惚状态，病人只会毫无感情地如实说出自己知道的事实和自己的想法。“我早就发现了自己哪里不对劲了。早在十三岁，我去初中，要开始留宿学校时，我就知道自己是不对劲了。我每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在回家路上，我的心一直在剧烈地跳动。整整三年，都是这样。因为有种幸福的感觉让我快要窒息——我就可以看见我一个月没见过的姐姐——她肯定也是在等着我，在家里踱来踱去，算着我怎么还没回到家——她肯定会站在门口那里，微笑着看着我，然后等着我走过去给她一个深深的拥抱——因为无论我走得多远，我拥有的都只是我的姐姐。我是她的，她是我的。某个月有我到久违的家。姐姐笑着问我，想不想让我有个姐夫来一起担起这头家——她笑得是这么理所当然，让我心里有团火烧上了脑袋。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她的手是那么柔软，我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一点——几乎失控般吼出来：我不要什么姐夫——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姐姐吓哭了，她跟我解释了好多好多，可是我都没有理会她。我留下来一封信，说她既然不想要我了，那我就离开这个家，不会再出现在她眼前，因为有姐夫就不会有我。我忘记我去了哪了，其实我也只是背着一个背包到处乱逛——可是，姐姐还是找到了我。这次，她没有生气，只是一脸无奈地看着我，然后说她只要她的弟弟我在她身边就够了。我很高兴，我能明白的——我赢了——我留她在我的身边。她只有我，在她的身边。我长得还好，不是没有女生喜欢我，可是我一直到出来工作，我都以各种借口拒绝了其他女人。其实我知道我病了，心理有问题。姐姐毕竟是姐姐，怎么永远和弟弟呆在一起——我读到高中就明白到自己有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关系到姐姐的幸福。我得治好我自己。我读高中以后，就常常找借口不回家。我更加拼命地学习——可是有两件事我办不到：一个是和别的女孩深交，我就是不想，我也勉强不了自己；另一个就是叫姐姐好好地找个男朋友——我知道，只要我肯这么说，姐姐就可以从某种类似诅咒的东西中解脱出来——可我就说不出。结果，因为太拼命学习了，我患上了重感冒，还病得很重。我给人送了回家。姐姐连续几个晚上通宵照料我。我在迷糊中拉着她的手，说：我不怕死，我是怕死了就见不到姐姐了……我的家就是姐姐所在的地方……姐姐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从八岁那年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姐姐听了，就哭了，她抱着我说：弟弟，要不我们以后永远就这样，你不娶，我不嫁，我们永远就这样一起生活在一起。”我听了这话，心里好像得到什么希望似，有种活的欲望很强烈冒出来。不久之后，我的病也好了。不过，有些病却，我能够感觉出来，已经是无可救药了。自从那病好以后，姐姐对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温柔，好像告诉我，在她心目中，我不再仅仅是那个长不大的弟弟了。到了姐姐也去了大学后，我们的距离变得很远，隔了几个省份。我们几乎每天都用电脑视频。其实我们什么都不说，只是埋头学习，累了就看一下对方。同宿舍的人见到了，就说我这不像姐弟会做的事。我就说他不知道我和姐姐之间的情义。然后他们又求我介绍姐姐给他们认识，因为姐姐实在很美，而且又没有男朋友。我告诉他们迟了，因为姐姐心里有个人，她一直在等那个人。其实这是我编出来的——因为我是这么渴望着这是事实——姐姐心里有那么一个人，而且那个人是……某个冬季早上，天气很冷，我睡醒后，忽然间像发了疯一样想念姐姐，我跑了出去，用我那个月的生活费买了机票飞去了姐姐所在的省份。我突然出现在姐姐的面前，让她吓了一跳。她那儿会下雪，下着好大好大的雪。我和她手拉手好好地在她的城市逛了一圈。临走前，我忍不住了，紧紧地抱着她，告诉她我舍不得走。她只是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重复一句又一句的对不起。再后来，我们都毕业了，在彼此的努力之下，我们在南方的一座城市一起工作。我们姐弟又可以开始一起住了。姐姐一直没有找男朋友，虽然追求者有很多很多，可是姐姐都拒绝了。结果有一天晚上，一个恼羞成怒的追求者——我知道他追了姐姐好久——出现在我们的家面前。他好像是喝醉了。他向姐姐喊着：难道你想一辈子守着自己弟弟——你是不是正常人啊……我生气了，冲上去跟他扭打了起来。他当然不是我的对手——他在离开之前，忽然很真诚地向我说了一句：你是喜欢她吧——可是你连她一张结婚证的能力都没有……不，不……你给不了她幸福……我顿时就像是某种希望彻底给幻灭似的——我了解这个现实的——我给不到姐姐幸福的——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所以，我瞒着姐姐，来到了这里，让我忘记一切就好了。也许在一开始，姐姐会因此难过，不过，当她了解到我的决心时，她应该会为了我去寻找真正属于她的幸福吧……”
我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残酷的笑容。不久之后，催眠成功了。
“这……这是哪里……”病人疑惑了。
“这是我的诊室。你是我的病人，这有你签的证明——证明你自愿来忘却自己的回忆。”
“是你啊……我知道你，你鼎鼎有名。到底是什么逼到我来这里——虽然那肯定是我之前拼命想忘记的东西，可是我现在真的很想知道。”
“哈哈。就是很小的一件事……你跟人打架，你打输了，结果给人羞辱了一顿……看来那过程很不舒服，所以你来找我帮你消除。”
“竟然是这样！我会打输啊——为了保护某人，我学了好久的散打——看来我肯定是输了好惨——不跟你说了，我得回家了，家里有人在等着我呢，她肯定是很担心我了。”
“哦，那个人肯定是你姐姐。”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我也有个姐姐。只有她会在家里等着我和担心我。我已经没有其他家人了。”
“我……看来我们的家境好像呢。我走了。”
“等一下！你听我一句劝——以后，无论在遇到什么状况，都不要随便来我这消除记忆。消除了的记忆，是不会要的回来的。你要明白——你的回忆不只是你的，也是你最爱的人的。既然她选择了爱你，自然会愿意和你一起承担后果。如果随便消除记忆的话，就是消除了彼此的誓言。我觉得你不像那种会违背诺言的人。好吧，你走吧，我希望不会再见到你。哈哈，我没别的意思。再见。”
病人走了。
我确实消除他的记忆，但是只是消除了他听到那句让他心碎的那段话以及来这的真正目的而已。
一直以为，我不会这样意气用事，可是我还是这样任性了。我不想自己这么做的。我应该按病人的意愿去消除他的记忆。但是……我露出无奈的微笑，“也许这样发展下去会更有趣吧。”我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