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孩子不哭,好吗?”我哽咽着答不上,眼泪不听使唤,因为就要见到妈妈,因为李婷婷,还是因为就要有一个新家……?抬头时,我却分明地看到他眼里的泪水,他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然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却丝毫遮掩不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温暖顿时又弥漫在心头,慢慢地往上升,往上飘,眼睛再一次模糊……
火车在缓慢减速,他轻轻地拿出了相机,转过头对我说,待会见到你妈妈,记得要微笑……他示范了一个标志性的微笑,白白细细的牙齿,微微向上的嘴角,有一种冬日午后阳光的温暖。我深深地点头,一路上我习惯这样深深地对他点头,从青川到成都再到南宁……一路上他给我描绘广州的繁华,告诉我番禺已经有一个我的新家,还教会我使用他手上的相机……总是有一种轻快的感觉盈盈地飘在心头,一路上我习惯了点头,习惯了对着他笑。
火车终于停了,雨点打在车窗上,斑驳模糊,人群开始涌动,隐隐约约已经听到有人在嚎啕大哭,我很害怕,心噗通噗通得厉害,手心已经开始出汗,不由的就想起了李婷婷,印刷店开始剧烈摇晃的时候是她拉起我往外面跑,天花板坠下来的时候我们也是手拉着手,我只记得她的手一直在出汗,当她最后哭着对我说,琼,我很痛,快救我,我只是呆坐着,哭着拼了命地拉着她的手,我恨我自己没用,只是恨……很恨……泪水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涌!也许是吓到了他,所以才有刚刚他转过头安慰我那一幕!
心依然狂乱地跳着,从来不会出汗的手心这半个月来,每当心里有些许不安就开始出汗……
“那儿……那……我看到妈妈了!”我近乎歇斯底里,“嗯,好好!记得要转过头……”他也兴奋地踮起脚挥动着手。在我看到妈妈的那一瞬间,妈妈也望向我这里,她扔下了她手上的寻人牌,用力地拨开人群,眼睛有些失魂,那一刻,眼前仿佛飘过一层雾,人群开始模糊成一片,依稀中只有妈妈的红色上衣向我慢慢地移过来!时间稠密地流动,缓慢无力……
那一瞬间,我们都似乎等了千万年!我从来不曾想到妈妈有如此大的力气,她确实把我抱疼了,我们彼此听不清楚究竟说了些什么话,我只知道她的泪水一直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流,咸咸滚烫的泪水让我确认自己真的见到了妈妈,我们终于都还活着,我真的来到了广州,变冷的泪水把我从幸福的迷乱中拉了回来,我记起旁边拿着相机一直默默站着的他,转过头,向他笑了笑,嚓…嚓…快门声响,13连拍,没有闪光灯……
(2)
妈妈捧着我的脸,泪水已经让她的脸苍老了许多,她真的累了!
站在一旁的他给妈妈递上了纸巾,妈妈缓过神,“你就是民政局的那位小兄弟?你就是……”妈妈声音开始哽咽妈妈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忍不住地要往下跪,“阿姨,你千万别……”他用力地扶住妈妈,“这是我应该的,应该的!你知道,这是我应该的……”他的眼睛早已经红了一圈,妈妈只是默默地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雨越下越大,淹没模糊了一切,包括所有眼泪和声音。
民政局的车终于来了,妈妈和我还有另外两个青川,绵阳的留守家庭一起坐上了车,风透过车窗吹了进来,有一丝丝甜甜的味道,路两旁的树一跳一跳地就被甩远了,一路上车很多,楼也很高很高……“我们去哪?”我转过脸问他,“番禺,‘穗爱川’社区,你的新家!”“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们!”妈妈依然很激动。“白阿姨,你这个,不就是又客气了嘛?这些可都是我们力所能及的,我们乐意地很呐……”妈妈笑了起来,眼泪一颤一颤地顺着笑声起伏,“嘿嘿……还是那句老话‘一方有难,八方相助’,我们这些个有气有力的,好比是引路的,一呢,把想帮助你们的人引到那里,二呢,又把有困难的你们带到这里,这个叫做啊,点对点,爱心直达干线咧……”他转过头,豪爽地笑了起来,大伙儿也跟着笑了起来,车内满是欢喜的空气,很熟悉很温馨,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这样的笑声和空气中……
5月13号,妈妈从广州回到了青川,我无法想象已到中年的她是如何度过听到自己丈夫和女儿失踪消息的那两天,14号,爸爸的遗体已经找到,而关于我却一直杳无音讯,5月20号,抢险队放弃了学校的搜救,妈妈近乎绝望地回到了广州,她那时还不知道,5月12号下午老师叫我和李婷婷去印刷店复印第二天要发的调查问卷,那间印刷店离学校有200米,走进印刷店时,地开始晃动,天花板压在了婷婷的身上,后来,我被落下的碎石击中,在抢救队的帐篷里整整躺了三天三夜。那三天三夜,因为没穿校服,没有其它辨明身份的东西,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的家人是谁?那时候妈妈流干了所有泪水!直到现在,每当有那段记忆碎片飞快地闪过时,我依然会全身冰冷!只是当记忆舒缓地融入一阵笑声,一切又都会重新暖了起来,记忆中第四天,眼皮已经没有了之前那般千斤重,而且稍微思考就会天旋地转的眩晕也慢慢地褪去,那天清晨,模糊的明亮中一阵很悦耳的笑声传了进来,仿佛拨开了树丛看到壮阔的瀑布那般爽朗,清新,紧接着,整个帐篷都沸腾了,就像瀑布声音那样荡气回肠!他们在为我的苏醒欢呼,却没有人知道我的泪水无声无息地往下流……
“孩子,别哭!”他轻轻地用软布擦去我混杂着污垢的泪水……似有若无的微笑,有些许沙哑了的声音,仿佛夏日的凉风!
他是一名实习记者,也是一名随广州某民政局入川的志愿者。醒过来后的那晚他刚好值班,通宵了一夜后,他把一个关于羊城爱心家庭与川地留守家庭爱心结对的计划上交给了广州市政府,计划第二天就得到了批准。很快,那天下午妈妈就知道了我依然还活着,隔着电话,我们哭了很久很久。接下来的三天,他和他的团队就把足迹遍布了大半个灾区,目的就是找到像我这样的留守家庭的孩子,仿佛这一切都发生在上一秒钟,仿佛电话里妈妈一阵又一阵的哭和笑都还在耳边。
而如今,我是真真切切地踏上了这里,而且坐在开往新家的车上了,这多少让我觉得仿佛在梦境之中!